一九九三年的臘月二十五日,是個下著細雨的日子,微冷的清晨,便被朋友的電話叫醒,要我陪她去佛寺「打佛七」,當下我的反應是:「開什麼玩笑?那是老太婆的玩意。我們這種知識份子,怎會去那種地方?」儼然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但我這不去的決心,最後還是在體諒友人初到異邦、語言不通又不會開車的落寞心情下,逐漸瓦解。 到了南天講堂,勉為其難地跟著朋友跪拜、念誦、繞圈子,心裏卻老大不願的嘀咕著:「怎麼總是繞圈圈?虧他還能拜得這麼一臉虔誠!」而就在心裏正不停地嘟嚷著時,抬頭忽見,佛殿木門外,不知何時已站滿近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大部分穿著古式唐裝,並且個個念念有詞,聽起來好像是「阿彌陀佛」。我看著看著,心裏不禁竊笑這些人真是「冬烘」。不料,人群中忽然有個特別的人影,深深吸引我的眼光,那手縫的黑頭包鞋,灰紅相間的衣裝,還有那曾被我譏笑「老古董」的唐式布包,如此熟悉的妝扮,難道是……?顧不得眾目睽睽之下,我忍不住地用力推開人群,跳過一排排棗紅色的拜墊,向外沖去。「是她!真的是她!」我內心激烈的喊著,淚眼模糊地大叫一聲「媽!」隨後即失去知覺,倒在木門下。 是朋友的呼喚和額上的刺痛把我拉回現實。睜開眼,只見法師們正忙著幫我壓穴道,朋友則是用一雙被嚇壞卻又關切的眼神望著我。回想起剛才那一幕,我不禁又悲從中來,嚎啕大哭。待這陣淚水漸漸平息後,法師遞給我一杯溫茶,輕聲問:「你還好嗎?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忙?」望著那慈悲的目光,我終於緩緩釋下心靈深處的秘密。 四十年前,當我還是七、八歲的小女孩,我們劉家在村裏是名門望族,後來因時勢不穩,父親才決定舉家遷往新加坡。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下,幸好有父親的友人,介紹他開了間雜貨店,由於誠信經營,生意越做越大,不到半年,陸續又開了兩家分店,相對的父親也因忙碌而時常晚歸。我們兄妹三人因各自忙著學業,倒也不以為意,不過苦的是母親,自從來新加坡,八年了,從未踏出大門一步,如今父親又忙,她在家就更顯孤單了。上大二那年,某日晚歸,一進門就見父親鐵青著臉,大口大口地喝酒,房內則傳來母親哭泣的聲音,我納悶地正想詢問,不料父親卻大喝:「沒你的事,進房去!」於是我只得滿懷狐疑,帶著不安入睡。 次日淩晨,因內急醒來,廁所燈早就亮著,等了十分鐘,還是沒人出來,敲門也沒回應,篤篤的叩門聲吵醒父親,只見父親似乎想起什麼,沖到樓下,拿了鑰匙,打開浴廁門。眼前,是那熟悉的黑頭包鞋,灰紅相間的唐裝,但母親為何懸那麼高?表情為何那麼痛苦?「天啊!…」看著父親割斷天花板上的白麻繩,抱著母親瘦弱的身子,我心裏從此烙下一生難以忘懷的悲痛,也為此遠離父親來到澳洲。 聽完我的?述,法師們並沒好奇探問,只溫和地告訴我,可以為母親立牌位,念佛回向,仗佛光明,使母親早生善道。於是我懷著感恩的心為母念佛,心中也默許一願,每年佛七,必為母念佛。 一場佛事,釋放心中的秘密,也解開了我的心結。回到家中,看著正在做功課的孩子,我終於下定決心撥一個二十年來不曾忘記卻不願打的電話號碼,當話筒那端傳來父親熟悉的聲音,我內心不禁顫抖著,一邊也喊著「念祖、念恩,來和爺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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