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一个抄写佛经的妈妈(一) 他是刚退伍的年轻人,正要开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骑摩托车,昏昏沉沉,撞到卡车,反弹回来,爆炸起火,全身烧成一个大火球。还好路边刚好有人洗车,赶快拿水冲他,叫救护车送医院。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场就烧死了。 人的际遇是很奇妙的,那个洗车的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就在那时候洗,刚刚好及时灭火。我们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跟别人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毫无牵扯,渺不相涉,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着令人难以言喻的微妙关联。 脑出血,大腿骨折,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他先在别家医院插管,太严重了,然后转送来慈济医院。在烧烫伤中心外面,我跟妈妈说:“救活的机率不大。”妈妈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从一种悲伤中沉默下去。 有肺水肿的并发症,骨科也开刀,还好伤口没有感染。虽然伤口没有感染,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还是太严重了。一般说来,一度是像太阳晒伤那种,会脱皮,不会有水泡;会刺痛,皮肤变粉红色。二度又有分浅二度和深二度:有水泡,上皮层以及部分真皮层被烫之后,有渗液,皮跟下面已经分家了,这是浅二度;深二度是更深的真皮层受伤。三度是上皮层、真皮层都坏死。 妈妈告诉我:“郑医师,你知道吗?我儿子很喜欢当义工,他都在帮助别人。他在伊甸基金会当义工,帮老人送饭,后来还跟我说,以后就算在上班,也要继续当义工。” “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但好人不一定会有好运。” 该我沉默了,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后的沉默。 妈妈又说:“他很喜欢服务别人,他是个好儿子。” 我轻声回应:“你是个好妈妈。” 从此这位妈妈每天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守候,原来她立刻把工作辞了,每天就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我不知道她去哪搬来一张小桌子和椅子,烧烫伤中心一天只开放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就坐在门口,每天在门口等我出来。 “他今天怎样?”妈妈问。 “危险。” 我从开刀房出来,一定会经过那条路,没别的路。每天碰到这位妈妈,每天看着妈妈期待的眼神,我告诉她:“我不能说你儿子一定会好,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机率多大?” “百分之十会活。” “百分之十会活?你怎么不说百分之九十会死?” “之前,有跟他类似的病人都好了,所以,我想,他还是有机会的。” “别再安慰我了,除非你也经历过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种煎熬。” 我不再说话。妈妈从此依然每天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她有时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只是每次遇到我,一定会问:“我儿子今天怎样?” “还是很危险”、“还在昏迷”、“差不多”、“再观察”、“植皮”、“还好”,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话,我一直重复回答,每天看到这位妈妈,看到我都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妈妈每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医院门禁时间开始才回家。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一直等我,我几乎每天进开刀房,所以每天会碰到她,因为从开刀房出来只有一条路,她就在那里等我,一定要跟我说到话,才安心。那怕这些话是让她失望的话,她还是安心,因为她一直抱着希望。 儿子昏迷十二天后,忽然醒过来。他之前昏迷的时候,换药还不会觉得痛,之后他才知道痛,换药是非常非常痛的,他全身像被通电一样,在床上挣扎、扭曲、翻转、顿足、哀嚎。他脑部严重受创,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但他就是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了;当然,后续还是要多次植皮、换药。烧烫伤疤痕对外观影响很大,要用心处理。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还要让人有品质地生活。 我告诉妈妈,儿子醒了。妈妈没有特别高兴,但是她的表情却更令我深深震撼。 妈妈问:“现在呢?” “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来。” “就这样?” “对,就这样,”我顿了顿,“但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妈妈没有回家,还是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出现,每天都在同一地点出现,每天都问同样的话。我还是每次回答“这星期三植皮”、“还好”、“这星期四植皮,取大腿的皮,补胸部的”、“这星期五要植皮,补小腿的”。补皮是一次补一些,因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块皮,手术时间太久,麻醉太久,对病人会有一些影响。 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经过长走廊,一转角,忽然发现眼前有个瘦小身影,正是那位妈妈。我故意放轻脚步,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后面,她左手扛着一张小桌子,右手提着一张小椅子,肩上还背了一个袋子,显得很吃力,我在她身后就可以听到她的喘气声。我故意放慢脚步,她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只见她走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先放下椅子,再放下桌子。那桌子是折叠的,她左手扶着桌子下缘,右手抓着桌子上边,双手展开成一个大大的一字型,那桌子的铁榫似乎卡住了,她用力往下扳,显出努力的样子,试了好几下,才把桌子摊平,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椅子放好,从袋子里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电话簿,然后拿起笔,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 我被这个画面钉在原地。 这个妈妈写字的画面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这么感动,感动到忘了移动。她就这样端坐着,坐得很挺、很直,手里的笔一直动一直动,不曾停息;口中还是念念有词,没有间断。那样凝神,那样专注,我眼里的天地彷佛仅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妈妈。 我还是离开了,进了开刀房。一直到中午我开完刀,走出来,这是唯一的走廊,我当然又遇到她,但这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六岁,颇为干净乖巧。妈妈立刻问我:“今天怎样?” “我刚开完刀,还没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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