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多]一个仪式的两次节庆:哈尼族“阿倮欧滨”祭祀的节庆再造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9:11:40 中国民俗学网 张多 参加讨论
摘要:云南省绿春县哈尼族的“阿倮欧滨”是一个由春季祭祀寨神林仪式发展而来的地方性祭祀节日。由13个村落联合祭祀的“阿倮欧滨”神树林已经成为一个区域性的公共圣地,并且祭祀非常隐秘,罕有人能接近神树林。为了发展旅游,绿春哈尼人在每年冬季“十月年”的新年节庆活动中加入了象征性公开祭祀“阿倮欧滨”的仪式。伴随着“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列入世界遗产以及“祭寨神林”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阿倮欧滨”成为遗产旅游活动的重要吸引物。由此,每年“隐秘的”和“公开的”阿倮欧滨并行不悖,这成为哈尼人社区在遗产化运动中的应对之道,也是探讨遗产社区创新发展的典型事件。 关键词:哈尼族;阿倮欧滨;节庆再造;文化遗产;社区 2015年11月下旬,我回到哀牢山做田野调查。30号这天绿春县要举行十月年的盛大节庆活动。早在10月我就从手机社交软件上收到绿春方面发布的节庆公告,看得出这次十月年的媒体宣传明显比往年做得细致。 在昆明长水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寸土寸金”的到达出口走廊被“中国·绿春哈尼十月年长街古宴文化旅游节”的巨幅广告占据。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于2013年被列入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组织(以下简称UNESCO)世界遗产名录。绿春正是遗产地核心区。绿春的巨幅旅游广告延伸到10小时车程之外的昆明机场,可见这个高山上的小县城正借助“遗产化(heritagization)”契机快速对接山外的现代化市场。当然,哈尼梯田的特殊性还在于,其拥有世界遗产、全球农业遗产、非遗、湿地公园、文物保护单位等若干遗产化身份。 对遗产地来说,发展遗产旅游是世界上通常的做法,哈尼梯田也不例外。绿春县早在2004年就把“哈尼十月年长街宴”作为一个地方节庆举办,但影响力主要局限于红河州内部。在2013年“申遗”成功后,绿春县的十月年被红河州作为遗产旅游节庆重点打造,于是就出现了昆明国际机场的大规模广告。而“阿倮欧滨”祭祀正是隐身于这个盛大节庆背后的核心吸引物之一。 一、田野发现:十月年节庆中的“阿倮欧滨”祭祀 阿倮欧滨(Aqloelbyul)是位于绿春县与元阳县交界处东仰山头的一片水源林。这里森林茂密,泉眼遍布,是整个东仰山一带数十个村落、数条河流的重要水源地。东仰山一带由大寨村分出了12个子寨。这13个村落每年都要联合祭祀阿倮欧滨的神树林,形成一个祭祀圈。祭祀圈即以主神为经、以宗教活动为维建立在地域组织上的模式。在祭祀圈的基础上,阿倮欧滨逐渐发展成盛大的地域性节日。因此,“阿倮欧滨”一词除了指代地名,也指对神树林的祭祀活动及其组织。 要理解阿倮欧滨须先理解哈尼族的传统节日体系。哈尼族在一年的周期里有数十项祭祀,其中三个祭祀发展成为全民性的三大节日,即新年十月年(Zalteilteil)、春祭昂玛突(Hhaqmatul)、夏节苦扎扎(Kuqzalzal)。其中,昂玛突节是围绕着祭祀神树、寨神林进行的节日,一般以村落为单位。昂玛突节日中有村民在寨神林中享用圣宴的传统,由此发展出在村落道路上的露天宴席,通常被称为“长街宴”。2011年,哈尼族“祭寨神林”(昂玛突)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阿倮欧滨实质上就是区域性的大型昂玛突。传统的祭祀阿倮欧滨的日期正是在春季“昂玛突”节期间,一般在13个村落祭祀完各自的寨神林之后举行。 在今天哀牢山哈尼族社会,村落和宗族的寨神林、神树很常见,几乎每个自然村都有,因为选定神树是建寨的必要条件。在古代哀牢山社会中,也会有若干同源村落联合祭祀母寨神林的“昂玛突”,但是今天这种跨村落的总神林已经非常罕见。目前哀牢山区保留的地域性大型总神林以“阿倮欧滨”最为典型。阿倮欧滨得以存续的社会文化基础,主要是哈尼族社会中超越村落单位的血缘亲族观念,这种观念以父子连名谱牒为纽带,建立起地域性的“村落-亲族”社会结构。我这次调查中的最大疑问是,十月年是在冬季,原本要在春季举行的“阿倮欧滨”现在为什么会提前到十月年举行? 2015年11月30日我抵达绿春县大兴镇参加中国·绿春哈尼十月年长街古宴文化旅游节。2015年十月年宣传阵势比往年大。整个节庆的核心仪式有三个部分:巡游、祭神树、长街宴。此外还有各种游艺、商贸、观光、歌舞活动。这天早晨,县城主街道已经摆满了下午长街宴的竹篾桌子。我数了一下编号,今年长街宴摆出了3700多桌,超过往年。长街宴每桌客人3-4名,主人1名,主人负责敬酒劝菜。通常每户村民负责两桌宴席,每两桌另有后勤服务人员1-2名。 按照绿春县官方的公告,旅游节的重头戏是“礼俗祭祀活动及文艺表演活动”,具体内容为:“大咪谷(龙头)坐牛车带领阿倮欧滨所属哈尼村寨咪谷及26支(大兴镇18支文艺队,8支乡文艺队)民族歌舞文艺队沿街游行至神树祭祀。”咪谷(Milguq)是哈尼族村落公共祭祀的祭司。这里的大咪谷是大寨村的A咪谷,事实上,他不仅是大寨的大咪谷,也是整个13个村落祭阿倮欧滨的总祭司。因为大寨是母寨,他家为世袭咪谷家族,因此享有极高地位。可见,原本在春季举行的祭祀神树仪式已经成为冬季十月年旅游节的核心仪式,并且这种变化是得到了世袭总祭司认可的。 30日上午9点,巡游队伍从县城西边的大寨村出发,大咪谷A咪谷端坐在黄牛牵引的花车上。后面跟随各村的大小咪谷和摩批。有一名摩批歌手专门跟随队伍行进唱哈巴。哈巴(Habaq)是哈尼族重大仪式上吟唱的口头传统,主要包含创世神话、宗教祭词等。祭司方阵后面是祭品方队和各村的文艺队。长达数百米的巡游队伍,一边跳着扇子舞、同尼尼、罗作舞、棕扇舞、打跳等舞蹈一边行进。因为绿春县尚有傣族、瑶族、苗族、彝族等民族,文艺方阵中也安排了这些民族的舞蹈方队。队伍一直行进到县城东边的民族风情广场,然后才开始祭阿倮欧滨。广场边一棵绿化树木被临时作为神树的替代。 祭祀的基本程序与昂玛突类似,但省掉了生祭的环节,只有熟祭。因为各项流程衔接紧凑,没有时间当场杀猪,因此杀猪分圣肉的环节另找时间开展。(分圣肉原本是公开的仪式,这里没有当即举行该仪式,一则因为整体活动流程时间很紧张,二则考虑到现场人数太多,分圣肉和圣骨极易引发哄抢事故。)在近万名哈尼族民众、各地游客的瞩目下,大咪谷带领一众咪谷对神树叩首祭拜。祭台上还有一名司仪,用扩音话筒照着文稿宣布各项流程。祭台下四周已经围满了各种镜头,包括各类新闻媒体、游客以及我这样的“专家学者”。整个祭祀仪式的氛围与21世纪中国各地兴起的公祭人文始祖的仪式非常相类,都带有半官方、半民间,司仪主导,嘉宾参与,游客围观,附带节庆活动的特点。 除了十月年旅游节上的神树祭祀,每年春季也要再举行一次传统的阿倮欧滨,也即在原本的泉眼神树林的祭祀。之前我也一直以为十月年旅游节上植入的阿倮欧滨是一种展示性的文化表演。我比较认同英国文化遗产学者贝拉·迪克斯(Bella Dicks)对这种现象的概括,即文化展示中“可参观性”(visitability)的生产。阿倮欧滨在原本的民俗语境中是不公开的,而自十月年旅游节上加入文化展示,就能让游客和民众可以体验、参观这种独特风俗。 但是这次调查让我感到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十月年旅游节上的阿倮欧滨仅仅是文化展示,那为何大咪谷依然全程参与、主持祭祀?因为在哈尼族信仰文化中,咪谷在仪式上是天神、祖先的代言人,具有非常的神圣性。大咪谷对待十月年的阿倮欧滨非常严肃,可见十月年的祭祀同样是神圣的、合法的。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访问了大咪谷A咪谷以及绿春县政府部门,试图理解这种节庆现象背后的动因。 二、“隐秘的祭祀”与“公开的祭祀” 阿倮欧滨的神林是一片神圣之地,除了祭司,任何人不得入内。这在绿春县当地是一条灵验的禁忌,民众绝不会愿冒着触犯禁忌的风险去满足好奇心。也正因为如此,极少有人目睹过春季在寨神林中祭祀阿倮欧滨的现场。因此阿倮欧滨也被学者称为“隐秘的祭祀”。根据咪谷对自己父子连名谱牒测算,阿倮欧滨祭祀至少有700多年历史,大寨白家一直担任大咪谷。 原本的“隐秘的祭祀”在春季(农历正月第二轮属牛日)各村举行昂玛突之后进行,由大寨村的大咪谷带领各村咪谷联合施行各项准备活动。阿倮欧滨的影响力不仅仅在绿春县,周边的元阳县、红河县、江城县、金平县等的哈尼族民众都会赶来参加祭祀,甚至有老挝、越南、缅甸的族胞前来。民众只能参加巡游以及其它庆祝活动,都不能进入阿倮欧滨神树林的范围。越是如此,祭祀的神秘性越强,反而加强了祭祀的灵验性质。祭祀后,按照昂玛突的节庆习俗,要宰杀一头猪,分享圣肉“扎赫”(zalheel)。祭祀的猪骨则被分成成千的小碎片,能分到一片猪骨,对民众来说是莫大的福气。这种猪骨在当地被称为“龙骨”,从笔者对村民的访问来看,绿春当地哈尼族民众对“龙骨”护身的灵验性有普遍且特别的信仰。 根据秦臻(2003年)和白永芳(2008年)的田野调查,阿倮欧滨神林内的祭祀仪式主要是祭神树和简收女神。祭祀现场需保持安静,咪谷在神树前搭祭坛,一共三层。底层象征田地里的农作物,中层象征人类,顶层象征牲畜和财富。祭坛献祭的对象是女神简收,在宰杀黑公猪献祭时还必须念诵“简收”的名号。 简收(Jeiseq)是绿春、元阳一带哈尼族口头传统中非常重要的民间传说人物。在口头传统的记忆中,简收是哈尼族迁徙历史上一位文化英雄,因逃婚而得到“反叛传统”的评价。简收的民间传说与哈尼族创世神话中遮天大树的叙事粘连,形成了著名的口头演唱文本“索直俄都玛佐”(Soqzyuq Hovqtuv Massaol)。民间歌手的演唱主要叙述了简收四处流浪,一天来到阿倮欧滨泉边,因饮水就把拐杖插在地上,拐杖迅速成长成一棵遮天大树,日月无光,人间遭遇灾难。后来人们在神明启示下砍倒遮天树,通过数树枝树叶发明了历法。今天阿倮欧滨神林就被认为是简收发现泉眼的地方。白永芳认为民间祭祀神树圣泉,形成简收女神叙事,除了强化13个村寨亲缘关系之外,隐匿着保护水源的根本诉求。 简收的叙事在绿春、元阳一带非常流行,民众对她的功过是非有不同评价,简收其人的历史与事迹也非常神秘。但是民众普遍信仰简收女神的力量,认为她对阿倮欧滨水源、神树具有超自然力量,进而可以影响稻谷、牲畜、人丁的生长。在搜集整理的史诗文本《都玛简收》中,简收成为“天神奥玛的女儿”和“地神咪玛的姑娘”。简收的拐杖成长为遮天大树,给人间带来灾难。因此神树的力量也成为民间信仰中的灵验之力。口头传统是民族文化中古典知识的总汇。可见,简收的民间口头传统是阿倮欧滨祭祀被民众信仰的内在原因。简收和遮天大树的叙事进一步强化了“隐秘的祭祀”的灵验性和神圣性。 2003年前后,绿春县筹划开展旅游业。而阿倮欧滨的民族宗教文化是当地独有的文化资源。但是阿倮欧滨在民众心目中具有极强的神圣性,加上它不公开的隐秘性,使得利用这个资源非常困难。但绿春政府、大咪谷和当地民众经过充分协商后,想出了一个办法。也即在十月年利用县城只有一条主道路的地形优势摆长街宴,在长街宴中加入一个阿倮欧滨祭祀的表演。表演主要突出民众巡游的环节,使游客可以参与其中。于是,2004年11月22日绿春县举办了首届“哈尼十月年旅游节”。这年长街宴摆出了2041桌,吸引了大批外地游客。从此之后,旅游节主要突显长街宴的特色,而阿倮欧滨则作为“公开的祭祀”,成为一个内涵着哈尼族神秘宗教文化的旅游吸引物。 唐雪琼团队对哈尼族长街宴的文化适应有过深入研究,他们认为长街宴在主动适应现代旅游的过程中,“基于哈尼族长街宴文化和当地阿倮欧滨文化的‘地方性’想象而重构的新节日——‘绿春哈尼族长街古宴’成为当地的旅游品牌。”唐雪琼团队也发现绿春过去的十月年不摆长街宴,长街宴是被嫁接到十月年的。而由于他们2007-2009年调查的时候,阿倮欧滨的公开祭祀尚未形成显著的节庆程序,因而他们未能论及十月年节庆中新移植的阿倮欧滨祭祀。 在2011年“祭寨神林”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别是2013年“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成为世界遗产之后,旅游节越来越重视对阿倮欧滨文化的宣扬。不仅长街宴的规模越摆越大,祭祀神树的重要性也越来越突显。2015年我调查时,绿春县专门在县城东部的民族风情广场选了一棵绿化带中的大榕树,作为阿倮欧滨神树的替身。巡游队伍从西边的大寨一路行进到东边民族风情广场,就在广场上公开祭祀这棵替身神树。 绿春县从此有了两次阿倮欧滨祭祀,一次是每年农历正月的阿倮欧滨,另一次是每年公历11月的“中国·绿春哈尼十月年长街古宴文化旅游节”。“隐秘“与“公开”的两次祭祀并行不悖,那么旅游节上这一次祭祀具有哈尼族内部文化的合法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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