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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冠豪]论中国当代鬼传说之情节结构


    摘要:鬼传说必须使用的核心结构为“异常事件”和“解释”,二者的合作不仅有助于文本内部逻辑的自圆其说,更可强化叙事的真实性与恐怖感。此外,鬼传说也存在“辅助结构”,即用以陪衬核心结构的分支情节,依内容可分为“回声”“布景”“休止符”三种。视不同的叙事需求,辅助结构可择一或任意地与核心结构进行组合搭配。通过交叉验证古今鬼传说的核心结构和辅助结构,可看出我国鬼传说在情节使用上的传承现象。
    关键词:都市传说;鬼传说;情节;核心结构;辅助结构
    

    当前国内关于鬼传说的研究比较薄弱,始终未形成稳定的话语体系。为明确鬼传说的定位,笔者曾以西方都市传说(urban legend)的理论为基础,根据中国实际的文化现象,将当代鬼传说的外部特征概括为15点:
    1.以超自然的人类鬼魂为叙事主体。
    2.贯彻“死生有别”的传统观念,亡者和生者的界限分明。
    3.承第2点,若生者和鬼魂接触,便会导致惊吓、伤亡等事故。
    4.承第2、3点,若生者知晓亡者的鬼魂身份后,便不会出现或持续人鬼相恋、交好的情节。
    5.承第2、3点,以此观念为基础,强调并实现恐怖感的叙事效果。
    6.情节必发生于近期、当下,而非“很久很久以前”或古代任一时期。
    7.承第6点,情节多被强调为讲述者自身经验或是其周遭认识之人所亲历。
    8.承第6、7点,以此背景为基础,强调并营造真实性的叙事效果。
    9.主要叙事目的为休闲娱乐,并在社交场合中起到人际关系的维系作用。
    10.承第9点,具有“道德悬置”现象,不以惩恶扬善等道德教化为叙事目的。
    11.不试图解决人鬼间的冲突,反而多突显二者间的对立矛盾。
    12.承第11点,传说主角多以程度不等的惊吓或伤亡为结局。
    13.承第11点,倘若有化解人鬼冲突的情节,多一带而过,不会成为主要内容。
    14.在最短情节中具备起承转合,能形成逻辑结构完整的叙事。
    15.在确保传说的母题、情节基干、叙事功能得以正常发挥作用下,对“实名”的使用有选择的弹性。
    综上可推论,当代鬼传说是一种以人类鬼魂为叙事主体、结构完整的传说类型。它通过强化人鬼差异所带来的矛盾危险以及真人真事的情景渲染,激发阅听人紧张不安的情绪和感同身受的联想,由此营造恐怖感与真实性的叙事效果,进而实践人际交流的娱乐目的,并可依时代为界划定当代与传统之别。需特别说明的是,针对鬼传说所概括出的这15项特征,目的是要从我国当代大量以鬼魂为主题的民间叙事中,明确突显笔者的研究对象,将其他使用相同主题,但不符合15项特征的文本排除在外,因其与笔者关注的鬼传说相去甚远,故先笼统称之为“鬼故事”以示区分,关于其实际的类型属性和叙事特点便暂不深究。此外,笔者通过访谈、文献和网络等渠道搜集到五百余篇传说,根据文本中鬼魂推进主要情节时必须使用的关键行为,将其定为核心母题,即“消失”和“出现”,其下可再进一步分出四类,前者为“于密闭空间”和“于开放空间”,后者则为“当下知道真相”和“事后知道真相”,据此可再细化出多种情节表现形态。在鬼传说的母题框架下,所有情节表现形态不仅能独立成篇,还可在框架基础上视叙事需求任意排列组合,甚至进行创新。由于鬼传说的两个核心母题具统摄性,不论异文如何变化,都能有效地归类至“消失”和“出现”下,从而规避当前学界在鬼传说分类条目上无限叠加和文本重合的情况。
    本文以鬼传说的概念及核心母题的观点为基础,试图梳理出鬼传说的核心结构及辅助结构。研究对象以当代鬼传说为主,传统鬼传说为辅,而传统鬼传说又以《太平广记》为主,《清稗类钞》为辅,由此验证鬼传说在情节结构上的叙事传统。
    一 鬼传说的核心结构
    按照拉波夫(William Labov)的观点,一个完整的叙事具有六个结构性要素:点题(abstract)、缘起(orientation)、进展(complicating action)、评议(evaluation)、结局(resolution)、回应(coda)。尼克莱森(W.F.H.Nicolaisen)研究美国都市传说《吓唬人的人反倒被吓着了》的28篇异文,认为只需缘起、进展和结局即可构成完整的传说,并提出讲述者常在缘起部分省略某些重要讯息,“推延”到结局时才告诉听众,而这是很多都市传说重要的结构特征。笔者曾试图求证拉波夫和尼克莱森的理论运用于我国鬼传说的可行性。研究后发现,拉波夫的分类过细,篇幅短小的传说无法支撑其理论;尼克莱森的“推延”则仅能置于结尾,不适用于国内的鬼传说。因此,针对中国当代鬼传说的情节结构,便提出“不合理的事件”和“解释”的概念。由于“不合理的事件”字数过多较拗口,又无法准确地体现鬼传说的情节特征,如一般社会民众的纠纷亦可视为不合理的事件。故遵循文本的主题特点将“不合理的事件”更名为“异常事件”,其与“解释”同为我国鬼传说的核心结构。在鬼传说的叙事语境下,“异常事件”和“解释”有其特定所指。
    第一,“异常事件”有5点特征,即关键情节的高潮段落;以人类鬼魂颠覆常规的言行或其特殊身份来实践;多表现为有悖常理、违反自然规律、无法以科学解释的一切现象;主要承担铺陈情节的功能,最大程度地展示人鬼相遇后的各种潜在冲突;藉渲染所有异常的细节来强化冲突,并以此实践恐怖感的叙事效果。
    第二,“解释”有6点特征,即对“异常事件”起到不可或缺的说明及收尾作用;多藉由对“异常事件”相关背景信息的必要注解来体现;对传说主角指出并验证“异常事件”的超自然真相;完成文本内部逻辑的自圆其说,强化并实践真实性与恐怖感的叙事效果;视情节需求,“解释”的表现形式对传说主角有主、被动的区别,但叙事功能完全相同;视叙事需求,有时个别“异常事件”可同时兼任“解释”的结构功能。
    如传统鬼传说《袁无忌》:“见一妇人,来在户前……临道有井,遂入其中。无忌还眠,天晓……遂坏井,得一楸棺,俱已朽坏。”此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妇人的夜半现身,“解释”则为循人影踪迹所发现的棺材。当代鬼传说《哥哥》是描述主角出生的隔天,其三岁的哥哥就因饮食意外过世,但从主角会说话开始,父母便常看到主角和空气开心地聊天,由于次数太频繁,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哥哥的鬼魂回来陪伴主角。这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主角经常与空气对话,“解释”则是逝世的兄长归来人世。
    若删去“异常事件”,仅存的“解释”会因失去依附的主体而显得突兀、不明所以。而若删去“解释”,一枝独秀的“异常事件”会因语焉不详的逻辑缺失而成为虎头蛇尾的断简残篇。换言之,鬼传说是由“异常事件”和“解释”两个核心结构所共同组成,缺一不可。正因鬼传说具备独特的核心结构,故即便主题是超自然的人鬼,情节多离奇吊诡,也仍能在大开大合的幻想叙事中实现恐怖感与真实性的有效平衡。
    此外,“解释”结构具备两个主要功能,即说明:指揭示鬼魂的亡者身份或点明“异常事件”的真相;收尾:指在逻辑完整的前提下为文本划下合理的句点。“解释”结构的说明和收尾功能视叙事需求,在文本中能结合或分别呈现。首先,二者结合的情况,如传统鬼传说《巴峡人》:“夜泊舟,忽闻有人朗咏诗……如是通宵,凡吟数十遍。初闻,以为舟行者未之寝也。晓访之,而更无舟船。但空山石泉,溪谷幽绝,咏诗处有人骨一具。”此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深夜传来的咏诗声,“解释”则是周遭无其他舟船且声音来源处有人骨。当代鬼传说如《好兄弟,背靠背》是描述一个睡在下铺的男生,晚上睡觉时,总听见耳边有人说:“好兄弟,背靠背……”这个声音让他无法安眠,但每回睁开眼睛环顾寝室,发现都只有自己是醒着的,直到毕业离校时从床底拿行李才发现原来床板背面绑了一具背部朝上的死尸。这篇传说的“异常事件”也是让鬼魂藉声音的形式来表现“出现母题”,而“解释”则是床板下的尸体。上述两篇传说的“解释”皆兼具说明和收尾功能,不仅传说主角遇鬼的事实昭然若揭,且情节发展至此已完整合理,故文本能于“解释”结构划下句点。第二,分别呈现的情况,如传统鬼传说《韩重》:“三年重归,问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结气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玉从墓侧形见……夫人闻之,出而抱之,正如烟然。”此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鬼魂分别在未婚夫婿和父母面前现身,由于此类已故亲友归来人世的情节具备使传说主角“当下知道真相”的作用,故该“异常事件”便可同时兼任“解释”结构。但由于该“解释”于文本中仅有说明鬼魂为亡者身份的功能,无法有效收尾,故需到结局时鬼魂忽然凭空消失,给主角留下惊异和遗憾的情绪时,这个第二起由“异常事件”兼及的“解释”才能真正发挥收尾的作用。类似结构在当代鬼传说中也可见,如《无头军人》是描述主角凌晨三点站夜哨时,突然看到一个无头军人飘至发射台下,主角吓得大叫,但当另一名卫兵闻声跑过来时,两人却发现发射台附近空无一人。这篇传说是让鬼魂以仅出现部分躯体的情节来展现“异常事件”,虽然该“异常事件”同样具备使传说主角当下知道鬼魂亡者身份的“解释”说明功能,但“解释”的收尾作用仍有赖于结局时鬼魂表现“消失母题”的“异常事件”来达成。
    需注意的是,虽然“解释”的说明和收尾功能可视叙事需求有弹性地结合或分别呈现,但二者缺一不可,否则对鬼传说的叙事效果将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第一,“解释”缺少说明作用,如传统鬼传说《王文简闻咿哑声》:“夜半,闻后山咿哑声,若鬼车之鸣。然唱和相随,仅隔一墙。乃起,挑灯启户,咳唾而示之,遂寂。”此篇传说的鬼魂是藉声音的形式来表现“出现母题”,它的“异常事件”也兼任“解释”,但该“解释”仅有收尾作用,无法回答为何在人烟罕至的深山夜里会凭空传来鬼语。当代鬼传说《四教血滴》则描述主角某天在四教通宵自习,午夜十二点时,突然听见后排座位传来滴答声,但整间教室只有主角一人,他便起身循声往后排走,竟发现后排某张桌子正往地上滴血。这篇传说的“解释”亦由“异常事件”兼任,即滴血的课桌,但该“解释”也只有收尾作用,对“异常事件”无法提供明确的原因说明。由上述两篇传说可知,“解释”结构若缺失说明功能,鬼传说会因滞留未回应的重要疑点而显得底气不足,文本便难以取信于人。第二,“解释”缺少收尾作用,如传统鬼传说《方芑田死而现灵》:“芑田以是常郁郁,咸丰甲寅夏病卒。至十一月某日之夜半,次子亦病笃,仍吸鸦片,连吸,终不进斗,即大呼,做芑田声呼曰……语次,即自毁烟具。又呼长子训之,又呼其婿沈某曰……又呼姪孙观峰曰……”此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鬼魂藉声音的形式来表现已故亲友现身的情节,其“解释”只能发挥让传说主角确认鬼魂的身份和其归来人世的缘由,在此之余却疏忽交代事后鬼魂的去向和家人们的情绪反应。在当代鬼传说《晚自习》中则描述主角总一个人在学校的东2楼自习到午夜12点,而从某晚开始,主角发现每天都有另一名女生一起自习。过一阵子,主角从友人口中听闻去年一名女生在东2楼被奸杀,手指被割掉一只。当晚主角自习完,发现教室又只剩他和该名女生,主角离开前,便下意识地看了女生的手,发现并无异样。这时女生笑着站起身,说:“别看了,掉指头的是这一只。”这篇传说的“异常事件”是鬼魂表现“出现母题”,“解释”是友人的背景说明,但传说结尾落在鬼魂的自报家门却未进一步交代传说主角的后续遭遇。上述两篇传说虽在结局都留有悬念,但对篇幅短小的鬼传说而言,“解释”结构若缺失收尾功能,便会予人有始无终之感,在叙事效果上也会因流于戏谑而有成为笑话、谣言的风险。
    由于国内对当代鬼传说的研究较罕见,故笔者曾尝试对百余篇中国当代鬼传说进行情节结构组合方式的归纳。于此便以原有的分类框架为基础,根据上文的梳理重新调整为:异常事件→解释;解释→异常事件;异常事件=解释。以这三种结构组合为基础,视不同的讲述场合、参与人员、载体形式、叙事目的、篇幅长短、情节铺陈等因素可择一单独使用或任意叠加组合,甚至在同一篇鬼传说中可同时出现多个“异常事件”和“解释”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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