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王朝时期的王妃身份与赞普继嗣探析
http://www.newdu.com 2024/11/23 02:11:40 《藏学学刊》(第12辑) 李沛容 参加讨论
摘要:赞普继嗣原则是考察吐蕃王朝时期政治制度的重要内容。本文以赤德祖赞之子拉本王子身世为主线,将赞普继嗣制度同赞普王妃身份联系起来。在探讨赞普王妃存在身份等级之别,而且可以通过具体称谓分辨出长妃与普通王妃之后,文章将历代赞普继嗣者母妃身份进行对比,指出自墀玛类之后,赞普长妃身份被限定在四大“尚”族内,赞普继嗣者母妃也均出自四大“尚”族。拉本王子母妃为那囊氏的研究结果表明,这一转变发生在赤德祖赞时代。赞普继嗣制度与王妃身份的密切关系,即“子以母贵”的特殊政治文化现象,是吐蕃王朝后期统治核心确立与政治架构演变的重要表现之一。 赞普王权继嗣问题直接关系到吐蕃王朝内部的政治架构和实际运作。若全面考察吐蕃王朝两百余年间政治制度的演变脉络,赞普继嗣制度应为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部分学者就赞普继嗣制度的原则和特点提出过不少颇具创见性的观点,并注意到赞普继嗣制度与赞普王妃身份之间存在某种内在关联,但是学界就此问题仍存有较大争议[1]。本文拟结合藏汉文献,以赤德祖赞(ཁྲི་ལྡེ་གཙུག་བཙན)之子拉本(ལྷ་དབོན)身世为切入点,立足于王妃称谓和身份,试图理清吐蕃王朝前后期赞普继嗣制度同王妃身份之间关系的演变及特点,以期进一步还原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王权继承机制的面貌。 一、拉本之死: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继嗣的演变脉络 作为研究吐蕃王朝历史的主要文献资料,《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对赞普子嗣(བཙན་པོ་སྲས)的记载具有明显的选择性。从赤都松起,《大事纪年》载有赞普重要子嗣生年,包括赤都松(ཁྲི་འདུས་སྲོང)、野祖茹(即赤德祖赞)、拉本和苏龙猎赞(即赤松德赞)等。并且,载于文书中的赞普子嗣有一共同点,即均为赞普继承者,后被立为赞普,唯独赤德祖赞之子拉本例外。据P.T.1288《大事纪年》记载:“及至兔年(739年)夏,赞普以政事巡临‘毕’地,王子拉本驻于‘准’,猝然薨逝,赞普父王冬返至蕃地……及至蛇年(741年),为赞普王子拉本及金城公主二人举行葬礼。”[2]值得注意的是,文书中记载王子薨逝及葬事,独此一例。据《旧唐书》载,天宝元年(742年)吐蕃寇掠河源,“赞普有子曰郎支都,恃其趫悍,乘谙真马,宝钿鞍,军前来较斗者”,为唐骑将王难德所杀[3]。此赞普即赤德祖赞,郎支都应为其子,时值拉本薨逝后的第三年。故而,除拉本外,赤德祖赞应有其他子嗣。但赤德祖赞对拉本之死格外重视,拉本死后赞普旋即返回蕃地。而且,自赤德祖赞出生以来,拉本薨逝之地——“准”一直是赤德祖赞祖母赤玛类(ཁྲི་མ་ལོད)的驻地。在拉本薨逝前的六年间,赤德祖赞的夏季牙帐均设于“准”。“准”应是此一时期赞普处理政务的重要驻地。739年赤德祖赞巡临“毕”地后,拉本驻于“准”,后拉本亦薨逝于此,故拉本的地位非同一般。另据《汉藏史集》载,赤德祖赞子绛察拉本(即拉本)之陵位于赤德祖赞的陵墓前,为一圆形土包[4],这一记载得到西藏山南琼结藏王陵考古发掘的印证。目前多数学者已判定,藏王陵现存的十一座陵墓中有拉本之墓[5]。因此,若将拉本薨逝后与历代赞普一同葬于藏王陵内的史实,同《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有关拉本的记载联系起来,可看出拉本在赤德祖赞子嗣中占有特殊地位,或为赞普继承者[6]。此一史实因直接关涉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继嗣者的遴选,即继嗣原则及其转型问题,故尤显重要。若要深入探讨此问题,须先对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继嗣状况之演变脉络作一番梳理。 自松赞干布以来的两百余年间,吐蕃王朝共历十位赞普。拉本薨逝前有五位赞普,继嗣过程往往一波三折,常常是引发吐蕃内乱的根由。除松赞干布(སྲོང་བཙན་སྒམ་པོ)传位于贡松贡赞,后因贡松贡赞(གུང་སྲོང་གུང་བཙན)早殇,继而松赞干布将王位传于其孙芒伦芒赞(མང་སྲོང་མང་བཙན)外,赤都松与赤德祖赞继位时吐蕃王室内部均出现过纷争。P.T.1288《大事纪年》载,芒伦芒赞于676年薨逝后,赤都松才由王妃没庐·赤玛类赤登生于“折”之“拉垅”。[7]故赤都松实为芒伦芒赞遗腹子,但并非唯一子嗣。据《册府元龟·外臣部》载:“仪凤四年(679年),不夜弄讃(即芒论芒赞——引者注)卒,嫡子器弩悉弄(即赤都松——引者注),即大臣麴萨若之甥也,先与萨若往羊同征发兵马,闻丧归国,继位为赞普,时年八岁。其弟年六岁,时在钦陵之军,国人以钦陵强盛,又欲奉之为主。钦陵迫于大义,竟与萨若协心,器弩悉弄位始定。”[8]依此记载,赤都松尚有六岁的幼弟。成书于12世纪的《底吾史记》亦载,都松芒保杰有如本擦(རུ་སྤོང་ཚ)、都尔不达(དུར་བུའི་བདག)、曲当甲瓦(ཆུ་བདག་བྱ་བ)胞弟三人,后被放逐到年塘仓(གཉིས་ཐང་མཚམས)[9]。不过,汉藏史籍有关芒伦芒赞其他子嗣的记载与常理不合。因赤都松为芒伦芒赞遗腹子,绝无可能有小其两岁的弟弟或胞弟三人。如果汉文记载钦陵扶持赞普其他子嗣争立王位之事属实,则钦陵欲立的赤都松之“弟”可能是赤都松之兄。此为芒伦芒赞薨逝后,赤都松胞弟遭到流放的主要原因。 无独有偶,赤都松之子赤德祖赞继位时亦经历过赞普诸子争位之事。《旧唐书·吐蕃传》载,“时(704年——引者注)吐蕃南境属国泥婆罗门等皆叛,赞普自往讨之,卒于军中。诸子争立,久之,国人立器弩悉弄之子弃隶蹜赞(即赤德祖赞——引者注)为赞普,时年七岁。”[10]对此,《底吾史记》亦称,赤德祖赞继位后,“赞普兄巴擦布察拉拔布(པ་ཚབ་ཚ་ལྷ་བལ་པོ)与弟弟罗布罗冲(ལོད་པོ་ལོད་ཆུང)等人被放逐到桑塘仓(གསུམ་ཐང་མཚམས)。”[11]拉拔布等为何遭到放逐,P.T.1288《大事纪年》的解释如下:及至蛇年(705年),“赞普王子野祖茹与祖母赤玛类驻于‘准’地……于邦拉让,赞普兄乞黎拔布(ལྷ་བལ་ཕོ,即拉拔布——引者注)自王位被迫引退。赞普父王赤都松之遗体,厝置于美尔盖之灵堂。”[12]赤都松猝然薨逝后,其子拉拔布先登上赞普王位,后因赤玛类有意扶持野祖茹,拉拔布被迫引退,并被放逐。[13]可见,汉文史籍所载赤都松死后“诸子争立”的史事,应是可信的。 自赤松德赞(ཁྲི་སྲོང་ལྡེ་བཙན)至末代赞普朗达玛(གླང་དར་མ)期间,赞普继嗣时,除诸子争位外。[14]王权与外戚、权臣三方势力的博弈及崇佛与反佛之争更加剧了赞普嗣位时的混乱。如赤德松赞(ཁྲི་ལྡེ་སྲོང་བཙན། 798-815年在位)继承赞普之位时,南诏阁罗凤致剑南节度使韦皋信函中称:“天祸蕃廷,降衅萧墙,太子弟兄流窜,近臣横污,皆尚结赞阴计”[15]。又据《贤者喜宴》载,赤松德赞死后,母妃蔡邦氏毒害长子牟如赞普,又挑唆次子牟底赞普刺杀那囊氏武仁,那囊氏为武仁复仇弑杀牟底赞普,后才由幼子赤德松赞嗣位[16]。尚结赞属那囊氏,时任大论之职。据学者研究,武仁应是尚结赞之子。牟底赞普被杀后,那囊氏非但未受任何惩罚,吐蕃王室为平息那囊氏的不满,还制定“三喜法”。[17]阁罗凤所言尚结赞阴计,应指此事。然而,无论是钦陵被迫拥立王妃没庐氏之子赤都松,还是赤松德赞薨逝后母妃蔡邦氏操控赞普继嗣的史实,赞普王妃或隐或显地始终同赞普继嗣密切相关。而王妃身份实则与赞普继嗣制度存有内在关联,这成为解释吐蕃王朝前后期赞普继嗣状况的差异,及拉本地位重要性的关键因素。 二、王妃之别:吐蕃王朝时期的王妃身份 关于吐蕃王朝时期赞普王妃的身份,《新唐书·吐蕃传》称:吐蕃“君长曰赞普,赞普妻曰末蒙”。[18]《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与吐蕃金石铭文中,赞普王妃也仅有赞蒙(བཙན་མོ)、觉蒙(ཇོ་མོ)等称号。不过,吐蕃时期的敦煌汉文佛教文献S.2146《行城文》载:“夫人兰桂永芳,妃宾(嫔)树花献颂”。P.2807《斋文》亦称:“伏惟国夫人则母仪天发……伏愿诸娘子等兰洁性成玉。”[19]这说明吐蕃王妃之间应有“夫人”、“妃嫔”的等级之分。后弘期藏文史籍的记载要更为明确。如《西藏王统记》载,墀德祖赞众妃中有大妃那囊萨(སྣ་ནམ་བཟའ),名西定[20]。《贤者喜宴》称,墀德松赞有五子,长妃育有三子,小妃后生二子[21]。长妃与小妃的权力和地位层次分明,长妃身份明显优于小妃。故《柱间史》记载,大妃墀尊与文成公主争建庙宇之地,文成公主言道:“你是大妃子,你的嫁妆多,你的佛宝好,你的功德大,当然你可得理不饶人”。[22]《贤者喜宴》亦载,长妃那囊氏抢夺金城公主之子,金城公主对此无可奈何[23]。但是吐蕃王朝时期历代王妃众多,后弘期史料未具体载明所有王妃的身份。加之历经吐蕃王朝崩溃后的长期战乱,后弘期藏文文献是在古藏文文献散佚严重的情况下以宗教史叙事为主题撰著而成。其史实记载是否可信,尚值得怀疑。因此,笔者以《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吐蕃金石录》所载为主要依据,结合后弘期藏文文献,将松赞干布以来历代赞普王妃称谓,绘为一表,以探究竟。 吐蕃王朝时期历代赞普王妃称谓表[24]
通过对《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P.T.1288《大事纪年》中男性称谓的研究,伯戴克与乌瑞等学者指出,吐蕃时期的人名,一般由三部分组成,即族名(རུས)、前名(མཁན)、后名(མྱིང)。如果是官吏(བློན་པོ),通常在族名后加上“论”或“尚”等称号(ཐབས)[26]。日本学者山口瑞凤认为,与赞普王室结有姻亲关系并入朝为官者,在族名之后、前名之前加“尚”(ཞང),非姻亲关系的普通官员加“论”(བློན)。前名(མཁན)为称号,如ཁྲི་སུམ་རྗེ或བཙན་ཏོ་རེ等。在桑耶寺“崇佛誓约”署名中有名为ཞང་ཁྲི་སུམ་རྗེ་སྟག་སྣང者,ཞང为身份,ཁྲི་སུམ་རྗེ为称号,སྟག་སྣང为后名[27]。 此一男性称谓构成方式对吐蕃赞普王妃称谓的研究颇具启发性[28]。《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P.T.1288《大事纪年》与P.T.1286《赞普世系》所载王妃称谓有所不同。《赞普世系》中没庐妃赤玛勒赤登、琛氏妃赞玛脱脱登、那囊妃芒保杰喜登等,分别对应《大事纪年》的赤玛类、赞玛道、芒保杰。没庐、琛与那囊为王妃的族名(རུས)应无异议。但对比历代赞普王妃称谓,我们惊异地发现,王妃的名称有一定的相似性,即部分王妃名称中含有མང་མོ་རྗེ,且每代赞普王妃仅有一人冠以此称谓,分别为贡松贡赞王妃昆交芒木杰赤噶、赤都松王妃芒姆杰、赤德祖赞王妃那囊妃芒保杰喜登。值得注意的是,在敦煌古藏文文献与吐蕃金石铭文中经常可见མང་པོ་རྗེ的男性称谓,同མང་མོ་རྗེ的女性称谓相对应。从字面理解,མང་པོ་རྗེ意为众人之王。使用此一称谓者除又名都松芒布支(འདུས་སྲོང་མང་པོ་རྗེ)的墀都松外,工布小王噶布莽布支(དགའ་པོ་མང་པོ་རྗེ)[29]、吐谷浑小王达延芒布支(ད་རྒྱལ་མོང་པོ་རྗེ)[30]等,均为小邦番王。因此,称谓中冠以མང་མོ་རྗེ的王妃地位也应较高。实际上,在名མང་མོ་རྗེ的王妃中,那囊妃喜登在后弘期藏文文献中被明确称为长妃。赤德松赞长妃没庐妃墀莫蕾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中亦名没庐妃拉杰芒木杰(ལྷ་རྗེ་མང་མོ་རྗེ)。《大事纪年》亦记,赤都松时期名为芒末支(མང་མོ་རྗེ)的赞蒙,曾于696年调集劳力多人[31]。这是《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中除墀玛类之外,唯一一位参与政事的王妃。可见,མང་མོ་རྗེ应为长妃尊号[32]。 不过,松赞干布、芒伦芒赞与赤松德赞时期均无冠以མང་མོ་རྗེ名号的王妃,却有称谓中冠以ཁྲི者,如松赞干布蒙氏妃赤木年东登、赤尊,芒松芒赞没庐妃赤玛勒赤登,赤松德赞没庐妃赤杰莫赞。其中,没庐妃赤玛类赤登生子赤都松,赤都松在前述《册府元龟》等汉文史籍中被明确称为“嫡子”,故其母赤玛类并非普通王妃,应为长妃。另一事例是赤松德赞王妃赤杰莫赞。据《贤者喜宴》载:“没庐氏妃赤洁莫赞(འབྲོ་བཟའ་ཁྲི་རྒྱལ་མོ་བཙན)后来出家为尼,乃赐名曰绛求洁赞(བྱང་ཆུབ་རྗེར་མཚན)”。[33]此记载得到8世纪后期成文的《顿悟大乘正理决叙》的证实:“皇后没庐氏,一自虔诚,划然开悟,剔除绀发,披挂缁衣,朗戒珠于情田,洞禅示于定水,虽莲花不深,犹未足为喻也。”[34]《顿悟大乘正理决叙》为敦煌汉官王锡所撰,王锡曾随同和尚摩诃衍赴吐蕃本土传播汉地禅宗教法,同吐蕃王室有过直接接触,并亲历著名的渐顿僧诤,故所述史实颇为可信。文中“皇后没庐氏”即《贤者喜宴》中提到的“墀洁莫赞”。由此两案例可知,前者墀玛类为赞普嫡子之母,且以赞普母后、祖母身份执掌吐蕃政事长达十二年之久;后者墀杰莫赞则被明确称作“皇后”,吐蕃原无皇后称谓,但长妃应等同皇后地位。赞普王妃称谓中冠以ཁྲི字,其内涵应同མང་མོ་རྗེ相似,是吐蕃王朝时期长妃身份的标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