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张闻天被撤职罢官,从此离开了中国的政治舞台。在他最后17年含冤受屈的晚年岁月里,顶住一次又一次的批判,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依然争取机会深入调查研究,探讨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矢志不渝地提出纠“左”建议。他临终也没有看到为自己平反,但那九死不悔的精神已经铭刻在一个共产党人的丰碑上。 共产党员不言后悔
张闻天笔名“洛甫”,是早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时俄文名字“伊斯美洛夫”的谐音。他还曾留学日本和美国,能用英语和俄语演讲。所以在建党初期马列翻译著作不多的情况下,张闻天便成为党内为数极少的造诣很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建国后虽然转入外交领域,但他对社会主义基本理论的研究始终非常重视,在调查研究中思考中国的现实问题。
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使得风声日紧。此间张闻天曾就自己的发言提纲征求过田家英、胡乔木等人的意见,因此他们7月20日曾分别打电话给张闻天,婉转地透露“上面”有不同看法,劝他“有些问题就别讲了”,张闻天的秘书也劝他还是不讲为好。但张闻天声称不能退缩,仍然坚持要讲,并在7月21日的华东组讲了3个多小时。他指出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以来的“左”的错误等13个问题,并明确表示赞成彭德怀信中的意见。张闻天由此换来了两顶帽子:“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他百思不解,独自来到牯岭山中,默默坐了很久。
8月20日,张闻天回到北京,夫人刘英已经在家等待。刘英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人事司长、部党组成员兼监委书记,她已然获悉庐山风暴。所以张闻天一进家门,她就急切地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埋怨他捅了马蜂窝,“你做外交工作,经济问题何必去多讲呢!”张闻天开始有些激动,说自己非讲不可,老百姓没有饭吃,经济这样搞下去怎么行,人民生活怎么得了,“后悔就不对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共产党员不言后悔。”他又平静地说,“庐山那篇讲话,谈思想方法和民主作风的一些话可能尖锐一些,但这个问题非解决不可,不然难免要犯斯大林晚年的错误。”(类似的话他还与别人讲过,成为“里通外国”的把柄)。刘英听了,说这事最犯忌,他却说:“封建社会都提倡犯颜直谏,共产党员还怕这怕那吗?如果大家都不讲,万马齐喑,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晚上散步,来看他的秘书何方也为他庐山发言惹祸惋惜,张闻天说:“不上山也可能不发这个言,但那是偶然性;有意见就要讲,则是必然性。”他还引用韩愈的话说,“物不得其平则鸣。脑袋里装了那么多东西,心里有那么多话,能够不说吗?我是共产党员,应该讲真话!”
所以,这时的张闻天还是有所期待的。他在下山之前,曾给毛泽东写了一封短信,表示“希望能在北京,再见到你,并希望你多多指导”。毛立即批示:“我以极大的热情欢迎洛甫这封信。”还表示:“必须有温暖,必须有春天”。庐山会议决议中也说,对犯错误的同志“应该采取满腔热情的态度”。
但事实上,春天并没有到来,下山以后接踵而至的却是一场暴风雪。外交部召开全国性会议,集中批判斗争张闻天。主题不是针对庐山发言的是非,而是翻历史老账,追查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军事俱乐部”和“里通外国”。对这个问题,在庐山时张闻天就严正声明:“这是完全没有的。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想不到下山以后还纠缠这种子虚乌有的事,张闻天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伤心之至。在会场上,他的眼泪只能往肚里流;回到家里,同亲人默默相对,就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哽咽着对刘英说:“说别的什么,那是观点不同,说我‘里通外国’,真是冤枉!”自从长征途中他们结婚以来,刘英还是第一次见到丈夫落泪。
花甲之年的张闻天经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先是血压猛增,晕眩,心悸,还得硬撑着去接受批判。接着尿毒症威胁着他的生命,被送到医院抢救。外交部对张闻天的批判这时才转入“专案审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许多同志受到株连,张闻天的秘书以及被认为与他关系密切的干部,都被打成“张闻天反党集团”成员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夫人刘英也因无从揭发“里通外国”而被定为“严重右倾”,不仅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还要以反对毛主席的罪名开除她的党籍。刘英不服,就上书毛泽东申辩。在毛泽东的批示和周恩来、陈毅的保护下,这才作罢。刘英从此离开了外交部,被贬到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做研究工作。他们惟一的儿子张虹生,也在就读的北京师范学院被戴上“右倾”的帽子,定性为“坏学生”,被退学送往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劳动。临别那天,刘英忍住泪水,为儿子打点行装。张闻天嘱咐道:“年轻人应该多吃苦,要都不去新疆,谁去呢。”张闻天此时说的仍是“豪言壮语”,但他心里清楚,是自己连累了年幼的爱子。 请求中央给我分配一点工作
庐山会议决议指明:“把彭德怀同志和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同志调离国防、外交、省委第一书记等工作岗位是完全必要的。”9月中旬张闻天被撤销外交部常务副部长之职。此后,他虽然名义上还是中央委员、政治局候补委员,但实际上一切工作都没有了。对于淡泊名利的张闻天来说,权位一向并不重要,但失去工作的权力才是令他最痛苦的。他神色黯然地对刘英说:“我不能闲着!我要工作。大的工作干不了,就做小的工作。”刘英完全理解这位奋斗了大半辈子的职业革命家的心情,就鼓励丈夫给中央领导写信“申请工作”。
1960年元旦,张闻天大病未愈,就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表示:“我还是一个要革命到底的共产党员,我还是想改正错误,改造自己,并继续为党做点工作的人……希望早日投入到战斗的行动中去。”3月7日,张闻天刚刚出院,又写信给党中央和毛泽东、刘少奇,“要求中央给我分配一点工作”,表示“愿意在中央政治局研究室当一个研究员或通讯员”,或“到下面做点地方工作”。
张闻天又找到总书记邓小平,请求安排工作。邓建议张闻天,今后可以找几个助手,研究一些国际问题。张即于10月8日致函毛泽东、党中央:“我希望在最近时期内能够给我分配一点工作”,并提出“能在国际问题研究方面出一点力量”。此后又找主持中央一线工作的刘少奇谈,刘对他说最好不要做外事工作了,劝他以后在中苏关系一类问题上采取回避态度,“你还是找富春同志谈谈,研究经济问题吧。”
张闻天从刘少奇的谈话中意识到,所谓“里通外国”还是一个“悬”着的问题,不过,搞经济工作他还是乐意干的。10月21日他约见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计委主任李富春,李很快与张闻天见面并很热情,说我们这儿正需要像你这样懂经济理论的人,欢迎你来呀,可以担任国家计委副主任。哪知过了两天,李富春给张闻天回信说,什么也不要做了,有人不满意你,连我也不满意了。他在信中表示歉意。张闻天这样的“求职”信写了不下10封,大都石沉大海。好容易得到李富春的支持,可他又做不了主。这让张闻天万分苦闷。
1960年11月中旬,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帅孟奇找张闻天谈话,说中央决定让他到经济研究所当“特约研究员”。经济研究所属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挂“特约”二字的唯有一个张闻天,这意味着并不需要他担负实际的研究任务,只是一个“闲职”而已。好在张闻天对这种安排也不介意。回家后告诉刘英,笑着说:“只要有事做,就行。”并立即通过中科院党委,介绍到哲学社会科学部,同经济研究所所长孙冶方接上了头,于11月21日就去经济所报到了。
几经周折,张闻天的工作总算有了眉目。且不管这工作是否重要,“有事干就行”,这反映了张闻天一贯的求实作风和能上能下的崇高精神。
1935年前后,王明、博古、张闻天被共产国际派回国内工作,组成“三大常委”。但张闻天与他们的分歧日渐加深。长征途中,张闻天向毛泽东谈了他的苦闷心情。遵义会议后张闻天被推举为党的总负责人,但在大政方针上,他都按照毛泽东的意见办。他说:“实践证明,用马列主义解决中国革命问题,还是毛泽东行。”而毛泽东也充分肯定他的历史功绩,曾说:“如果没有洛甫、王稼祥两个同志从第三次‘左’倾路线分化出来,就不能开好遵义会议。同志们把好的账记放在我的名下,但绝不能忘记了他们两个人。”张闻天那时感到自己并不适合于领袖地位,1935年4月主动要求离职到白区工作,而毛泽东不同意,改派了陈云。同年夏天,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张闻天又提出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被毛泽东制止。1938年秋天,张闻天在六届六中全会后又诚恳“让贤”,推举毛泽东为党的总负责,而他改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宣传部长。“七大”以后,他仍是政治局委员,却主动提出到东北去,担任了东北局常委、组织部长。
张闻天从来就没有把权力和地位看重过,而且敢于“自贬”。尽管担任过多项要职,但他从不居功自傲,总以革命利益为重,以谦和的态度和一副平常心对待自己的沉浮。因此庐山罢官对于他来说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他要的是“有事干”,这是他的最低要求和底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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