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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邓小平决策对越自卫反击战内情(2)

中国的电台广播直接向亚细安国家的华人发出号召,在亚细安各国政府看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颠覆行为。邓小平静静地听着,也许他从来没有这么看:中国怎么仗着世界强国的姿态,逾越区域内的各国政府,颠覆它们的公民。我说,要亚细安国家对他的建议做出积极的回应,组成联合阵线合力对付苏联和越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建议彼此就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交换意见,之后我稍微停顿一下。
     邓小平的表情和身势语言都显出他的错愕。他知道我所说句句属实。他突然问道:“你要我怎么做?”我吃了一惊。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位共产党领袖,在现实面前会愿意放弃一己之见,甚至还问我要他怎么做。我本来以为邓小平的态度多半跟1976年华国锋在北京同我会谈时没两样,不会理会我的看法。当时我追问华国锋,中国怎么如此自相矛盾,支持马共在新加坡而非马来西亚搞革命。华国锋气势汹汹地回答说:“详情我不清楚,但是共产党无论在什么地方进行斗争,都必胜无疑。”
     邓小平却不是这样。他知道要孤立越南,就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要告诉这位身经百战,久经风霜的革命老将他应该怎么做吗?我不免心存犹豫。不过他既然问了,我也就直说:“停止那些电台广播,停止发出号召。中国要是能不强调同亚细安华人的血缘关系,不诉诸种族情怀,对亚细安华人来说反而更好。其实无论中国是不是强调血缘关系,亚细安各国原住民对华人的猜忌都难以消除。只是中国越是这么毫无顾忌地诉诸中华民族的血缘情结,就益发加深了原住民的疑虑。中国必须停止马来亚共产党和印尼共产党在华南所进行的电台广播。”
     邓小平只说他需要时间考虑我所说的话,不过补充说他自己绝不会仿效范文同。邓小平也曾受邀到吉隆坡国家英雄纪念碑献花圈,这座纪念碑是为纪念歼灭马共的英雄而立的。但是身为共产党人,他不可能这么做。他说,范文同之所以有这一举动,是因为范文同属于“另类共产党员”,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邓小平:中国人说一句是一句
     邓小平强调,中国心口如一。中国人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说一句是一句。韩战期间,中国发表声明说,一旦美国逼近鸭绿江,中国就不能坐视不理。美国人却不加理会。在外交政策上,中国人怎么想就怎么说。至于共产党那方面,通译员说,邓小平没什么要补充的。其实邓小平用华语说的是,他已经“没兴趣再重复了”。
     他说,中国之所以重申它的华侨政策,原因有二:第一、越南的反华行动;第二、基于中国内部的考量,这关系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的贻害。海外华侨留在内地的亲戚被折磨得很惨,遭迫害或监禁的例子不计其数。邓小平要重新确立中国对海外华裔的立场,声明中国赞同和鼓励他们接受居留国的公民权,并呼吁那些希望保留中国国籍的华侨遵守侨居国的法律,同时表明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
     在柬埔寨问题上,他向我保证,中国的处理方法不会因为苏越签订友好合作条约而受影响。即使越南要求苏联联手威胁中国,中国也不会被吓倒,更何况苏联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中国。他一脸严肃地说,越南如果侵犯柬埔寨,中国必会惩罚越南。中国势必要他们为此付出代价,苏联也终会发现,支持越南是个不胜负荷的沉重负担。
     邓小平是我所见过的领导人当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尽管他只有五英尺高,却是人中之杰。虽已年届74岁,在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他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两年后,中国同马来西亚和泰国两地的共产党分别做了其他安排,果然从此终止了电台的广播。
     晚餐时,我请他尽管抽烟,他指着夫人说,医生要她让他把烟戒掉。他正在设法少抽。整个晚上他没抽烟,也不用痰盂。他看过报道,知道我对香烟敏感。
     他离开以前,我再到总统府别墅会见他,谈了整20分钟。他很高兴能在相隔58年之后旧地重游。新加坡的改变实在太大了,他向我祝贺。他说,他一直希望能在去会见马克思以前,到新加坡和美国走一趟。新加坡,因为在岛国仍是个殖民地时,他跟它有过一面之缘,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前往法国马赛念书和工作途中路经这里。美国,则因为中国和美国必须对话。我一直要到越南侵占柬埔寨之后,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渴望到美国去。
     前往机场途中,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万一越南真的进攻柬埔寨,他打算怎么做。他可会任由泰国脆弱无助地自生自灭,冷眼看他们受尽威胁恫吓,然后向苏联靠拢?他撅起嘴唇,眯着眼睛喃喃地说:“那得看他们这一步走得多远。”我说,泰国首相如此公开而全心全意地在曼谷接待他,他得有所行动才行,克良萨将军还得靠中国来维持某种势力均衡。邓小平看来非常困扰,他再喃喃地说:“那得看他们做到什么地步了。”
     几个星期后,有人把北京《人民日报》刊登的有关新加坡的文章拿给我看。报道的路线改变了,纷纷把新加坡形容为一个花园城市,说这里的绿化、公共住房和旅游业都值得考察研究。我们不再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对新加坡的观感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10月,再进一步改变。当时,邓小平在一次演讲中说:“我到新加坡去考察他们怎么利用外资。新加坡从外国人所设的工厂中获益。首先、外国企业根据净利所交的35%税额归国家所有;第二、劳动收入都归工人;第三、外国投资带动了服务业。这些都是(国家的)收入。”他在1978年所看到的新加坡,为中国人要争取的最基本的成就提供了一个参考标准。
     1979年1月底,邓小平访问美国,并在美国没有承诺摒弃台湾的情况下,同卡特总统恢复中美邦交。他要确保中国如果采取行动攻击和“惩罚”越南时,美国不会同苏联站在同一阵线。这正是他急着要访问美国的原因。
     我当时正在香港粉岭总督府宾馆度假,打高尔夫球,在那儿遇上一位曾经任职于《泰晤士报》的中国问题专家大卫·博纳维亚。他认为邓小平的警告不过是空口唬人,因为苏联海军已驶入南中国海。我说我刚在三个月前跟邓小平见过面,他绝对是个说话谨慎的人。两天后,也就是1979年2月16日,中国军队攻入越南北部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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