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化纵横》2011年2月刊,作者:何怀宏(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原题:《受命造反的青春暴力》
但凡存在过的,都会留下痕迹,区别只是何种痕迹。红卫兵运动的兴起距今天已经44年了,但它对社会和个人的影响并没有消逝。我也一直关心这代人的历史命运,并尝试勾勒“红卫兵”的一些思想和行为特点,或者还可看看他们是否已离我们真正远去。对其中一些事情的叙述和看法,自然是到文革结束、且有了相当的距离之后,接触了许多文献资料和研究著作才了解和明白的,同时也糅入了自己的一些直接观感--当然,主要是从一个普通的外省红卫兵的角度观察。
“红卫兵一代”大致可定为在文革开始的1966年进入中学,到这一年尚未毕业离校的大学生,也就是说,大致是从1944年生人到1954年生人。一般认为,红卫兵真正占据时代舞台,起到某种引人注目的作用甚至一度叱咤风云的,主要是在文革的头两年,后面其实就只是一些余波了。
我可以算是“红卫兵一代”的尾巴。文革开始的1966年,12岁的我刚从江西南昌县城的小学毕业分配到莲塘中学,正是开始懂事的年龄,但还不是直接行动的年龄,是一个运动边缘的旁观者。1970~1971年间,我还读了南昌当时唯一在办的高中,以后或可为“红卫兵一代”补充一点后来“斗批改”中“教育革命”的体会,再后来是做搬运工人、当兵,就这样一路过来,体验了文革的全过程。
这一代人基本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年龄最大的也是在1949以后才进小学,接受的都是革命教育,可以说都是“红旗下的蛋”(借用崔健一首歌的歌名,此段以下直接引文也是其中歌词)。他们的父辈“是个旗杆子”,把红旗扯上去了,他们自己则是“红旗下的蛋”。然后是“红旗还在飘扬,没有固定的方向,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他们以为是自己在作主,其实并没有。当时他们最喜欢大声朗诵的一句话是青年毛泽东说的“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以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回答总是昂扬的“我们!我们!”但不久,他们就从“天之骄子”、从最高领袖的“宠儿”变成了“弃儿”,以后到了社会底层,更明白了“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然而,“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生命力总是要洋溢和表现的,尤其青春的生命。到了今天,“钱在空中飘扬”、“我们不再是棋子,走着别人划的印,自己想试着站站,走起来四处看看”。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成为今天社会的中坚,甚至从年龄上来说也是:现在和未来一二十年的中国,将大致由他们来掌管。
而当年,“红卫兵一代”为什么能够被迅速动员起来?动员之后为什么有那样的行为?其实脱离不了上面所说的他们所生活社会环境的基本特点。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的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在文革前就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他们从小一直在阶级斗争的气氛中成长,在崇尚(或者至少绝不畏惧)使用暴力的环境中长大,“红”是最受崇尚的颜色,是革命的颜色,也是鲜血的颜色,“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后来在一首红卫兵写的理想主义长诗中,主人公渴望并坚信将彻底埋葬旧世界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大战中红卫兵们征战欧美,最后将红旗插上白宫。 红卫兵一代的鲜明特点
而从红卫兵自身来说,或许可以看到四个鲜明的特点。第一个特点自然是造反,1966年5月29日,诞生于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写了三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其中写到:“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现在不反,更待何时?”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毛泽东早就说过:“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那么,谁可以造反?一开始,造反的主体是有限制的,必须出身红五类,“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文革初期北京的“老红卫兵”甚至更加严格,其核心是革干子弟,但毛泽东为了通过红卫兵广泛发动群众,支持了后来的“造反派红卫兵”。所以,一度比较普通、受压的人,甚至包括出身不好的人也可以造反了(虽然这些人多在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中遭到整肃)。至于造谁的反?当然首先和直接是造自己身边人的反,造老师、校长的反,造派驻工作组的反,造一切可能造就压抑的管理者的反。然后也杀向社会,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千年的历史文化传统决裂,也和革命政党建国前期的“传统”(十七年)决裂。谭厚兰率北京师范大学的红卫兵,到山东曲阜砸了过去被认为是“万世师表”的孔子的庙宇和墓地,可以说是一个象征,而网罗了除少数几人之外的党中央和政府领导人的“百丑图”也是一个象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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