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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学者吃惊50年代中文系学生不读《诗经》(4)

不幸的是老先生的病情又开始恶化了。1964年孟春,他不得不又一次住进医院。那时,汤一介有胃癌嫌疑,正在严密检查,他的弟媳正在生第二个孩子,不能出门。医院还没有护工制度,“特别护士”又太贵。陪护的事,就只能由婆婆和我来承担。婆婆日夜都在医院,我晚上也去医院,替换我婆婆,让她能略事休息。记得那个春天,我在政治系上政论文写作,两周一次作文。我常常抱着一摞作文本到医院去陪老先生。他睡着了,我改作文;他睡不着,就和他聊一会儿天。他常感到胸闷,有时憋气,出很多冷汗。

我很为他难过,但却完全无能为力!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只能单独面对自己的命运!就这样,终于来到了1964年的五一劳动节。那天,阳光普照,婆婆起床后,大约6点多钟,我就离开了医院。临别时,老先生像往常一样,对我挥了挥手,一切仿佛都很正常。然而,我刚到家就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她嚎啕大哭,依稀能听出她反复说的是:“他走了!走了!我没有看好他!他喊了一句五一节万岁,就走了!”汤老先生就这样,平静地,看来并不特别痛苦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过去早就听说汤老先生在北大开的课,有“中国佛教史”、“魏晋玄学”、“印度哲学史”,还有“欧洲大陆哲学”。大家都说像他这样,能够统观中、印、欧三大文化系统的学者恐怕还少有。和汤老先生告别17年后,我有幸来到了他从前求学过的哈佛大学,我把汤老先生在那里的有关资料找出来看了一遍,才发现他在哈佛研究院不仅研究梵文、佛教、西方哲学,并还对“比较”,特别是对西方理论和东方理论的比较,有特殊的兴趣。汤老先生在美国时,原是在另一所大学念书,是吴宓写信建议他转到哈佛的。

他在哈佛很受著名的比较文学家白璧德的影响,他在哈佛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比较文学课。吴宓和汤老先生原是老朋友,在清华大学时就非常要好,还在一起写过一本武侠小说。我对他这样一个貌似“古板”的先生也曾有过如此浪漫的情怀很觉惊奇!白璧德先生是比较文学系的系主任,是这个学科和这个系的主要奠基人,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十分看重。在他的影响下,一批中国的青年学者,开始在世界文化的背景下,重新研究中国文化。汤老先生回国后,就和吴宓等一起组办“学衡杂志”。

现在看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激进派与“学衡派”的分野就在于,一方要彻底抛弃旧文化,一方认为不能割断历史。学衡派明确提出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主张。汤老先生那时就特别强调古今中外的文化交汇,提出要了解世界的问题在哪里,自己的问题哪里;要了解人家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也要了解自己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还要知道怎么才能适合各自的需要,向前发展。他专门写了一篇“评近人之文化研究”来阐明自己的主张。研究学衡派和汤老先生的学术理念,是我研究比较文学的一个起点。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认为中国的比较文学同西方的比较文学是不一样的。西方的比较文学在课堂中产生,属于学院派;中国的比较文学却产生于时代和社会的需要。无论是“五四”时期,还是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都是从自己的需要出发向西方学习的。中国比较文学就产生于这样的中西文化交流之中。事实上,“五四”时期向西方学习的人,都有非常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像吴宓、陈寅恪、汤老先生和后来的钱钟书、宗白华、朱光潜等,他们都懂得怎样从中国文化出发,应该向西方索取什么,而不是“跟着走”、“照着走”。

汤老先生离开我们已近半个世纪,他的儒家风范,他的宽容温厚始终萦徊于我心中,总使我想起古人所说的“即之也温”的温润的美玉。记得在医院的一个深夜,我们聊天时,他曾对我说,你知道“沉潜”二字的意思吗?沉,就是要有厚重的积淀,真正沉到最底层;潜,就是要深藏不露,安心在不为人知的底层中发展。

他好像是在为我解释“沉潜”二字,但我知道他当然是针对我说的。我本来就习惯于什么都从心里涌出,没有深沉的考虑;又比较注意表面,缺乏深藏的潜质;当时我又正处于见不到底的“摘帽右派”的深渊之中,心里不免抑郁。“沉潜”二字正是汤老先生对我观察多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我开出的一剂良方,也是他最期待于我的。汤老先生的音容笑貌和这两个字一起,深深铭刻在我心上,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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