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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雪飞]七夕的礼、俗与礼俗互动——日本七夕田野调研札记


    摘要:中国七夕及其传说早期伴随着纺织传入日本,在生活层面影响着日本人的信仰、祭祀以及神话。七夕及其传说再次传播日本则与随遣唐使来华的留学生搬运有关,后在宫廷内部形成以诗宴为中心的风雅仪礼。江户时代,宫廷仪礼向庶民阶层渗透,逐渐演化为平民化的城市七夕风俗,并向农村扩散。本文是笔者近些年对日本各地七夕田野调查的观察思考,日本七夕宫廷之礼在冷泉家传续,各地都市七夕祭展示了兼容并蓄的城市风俗,机物神社织女祭则显示了神道祭礼与民俗的互动,体现了了七夕及其传说在日本多层面、多角度以及多元融合的活态呈现。
    关键词:日本七夕;礼俗;冷泉家乞巧奠;都市七夕祭;海外民族志
    

    近年来,笔者以日本七夕为中心,北至日本东北的仙台,南至关西的京都、大阪等地区,以及在关东的东京及其周边地域,进行了大量的田野作业。本文选取了京都冷泉家的乞巧奠、都市七夕祭以及大阪交野地区机物神社的织女祭等七夕传承,观察思考七夕在日本的仪礼延续、城市风俗的开展以及在神道中的祭礼与民俗的互动,以理解传统节日在日本当下的开展及其对民众生活的影响。
    一、七夕之礼:京都冷泉家的乞巧奠
    2002年,笔者在日本读硕士时选择了七夕作为毕业论文研究题目,那以后,京都冷泉家乞巧奠就时常出现在笔者阅读的文献中。2018年8月25日,笔者与正在日本文化研究所访问研究的导师叶涛教授一起参加了冷泉家的乞巧奠。下午5点多笔者与叶老师一出地铁口,远远就看见冷泉家门口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冷泉家府邸位于京都市上京区今出川通乌丸东入玄武町599番地,同志社大学院内,与京都御苑仅隔一条马路。排上队,笔者发现关着的大门上垂下半个紫色布帘,上面印着白色的“冷泉家”三个字与两个同样白色的“雪笹”家纹。冷泉家实际姓藤原,平安时代的藤原道长为其先祖,因藤原道长的第六个儿子藤原长家传领了兼明亲王府邸,又被称为“御子左家”。其后的藤原俊成、藤原定家、藤原为家均为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和歌家,这些和歌名家前辈奠定了藤原家的和歌家业,直到现在。后来,藤原为家的儿子们分家为三个流派,分别为藤原为氏(二条家)、藤原为教(京极家)以及非正室所生的藤原为相(冷泉家),前两个流派皆因后继乏人先后断绝,仅剩下非嫡流的冷泉家,成为藤原家族的后继者。冷泉家初代藤原为相所取“冷泉”一名来自冷泉小路,而冷泉小路命名来自平安时期历代天皇让位后的御所,即紧邻平安宫东面的冷泉院。冷泉家到了第四代又分为上冷泉家(冷泉为之)与下冷泉家(冷泉为持)。明治初年,公家基本都随明治天皇迁往江户(现东京)居住,只有上冷泉家继续留守在京都,因而其府邸得以留存到现在,成为日本唯一现存的近世公家住宅。
    下午5点半,乞巧奠开场。进了大门,发现冷泉家的院落不大,黑瓦白墙,甚是简朴,与想象中的贵族豪宅相去甚远。冷泉家的住宅是按照江户时代家禄三百石的羽林家标准建造的,当时算得上是公家中等水平,现在已经被指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笔者与叶老师入场后领了号牌,脱鞋进入室内,发现榻榻米的房间很大,大概能容纳一百多人。笔者看到院子里已经布置好七夕供奉的“星之座”祭坛,两个高台桌子上摆放着两组“海幸”(鲍鲷等)与“山幸”(茄梨瓜桃等)以及琵琶等乐器,周边挂着五色绢丝(参见图片1),基本传承了平安时期仪式书《江家次第》第八卷“七日乞巧奠事”所载的祭坛布置。据说冷泉家乞巧奠曾一度中断,后由第22代当主(继承人)冷泉为系研究有职故实之后复兴。日本奈良后期至平安初期,随着遣隋使与遣唐使来华的留学生返回日本,开始在宫廷内部以七夕乞巧奠为中心举行诗宴,歌咏牛郎织女,并逐渐在上流社会中普及开来。至平安中期,又逐渐融合了唐代宫廷七夕仪式,形成了以展示丝织品与作和歌为中心的宫廷乞巧奠仪礼。
    下午6点,乞巧奠仪式正式开始。首先由现任当主冷泉家第25代传人冷泉为人致辞。冷泉为人讲述了自己初进家门时在岳母与夫人的帮助下努力学习和歌之道的艰辛与乐趣,以及今日举行的乞巧奠千年传承概况。
    接着雅乐演奏。上场三男二女,着狩衣、袿袴等平安时期的宫廷装束,分别拿着筝、琵琶、笙、筚、笛登场。雅乐演奏共平调音取、越殿乐、王昭君、朗咏二星四个曲目。平调音取是烘托氛围的前奏曲,“平调”代表秋天,乞巧奠属于秋天的行事;越殿乐是日本非常有名的乐曲,是社寺祭祀时必演奏的曲目;王昭君是昭君出塞时马上弹奏的琵琶曲;朗咏二星是七夕唯一的朗咏曲,自古以来乞巧奠有以管弦、和歌、诗、连歌等祭祀二星的惯例,特别是朗咏早已成为乞巧奠常用曲目。此次朗咏二星由笙、筚、笛伴奏,男声朗咏“二星たまたま逢へり、未だ別緒依依の恨みを叙べざるに……”(二星适逢,未叙离情依依之恨……笔者译)等九首。其中,现任当主的和歌「星逢ひの今宵は雲の去りゆきて天川辺にたなはたの影」(二星相逢今宵云散,天河织女倩影伫立——笔者译)以“七夕云”为兼题。
    雅乐完毕,由冷泉家血统传人冷泉贵实子讲述牛郎织女传说,主持和歌披讲仪式。披讲是提高和歌技巧的仪式,七夕和歌披讲以牛郎织女二星为主题,参加者为一男两女,与雅乐演奏者一样着平安宫廷装束登场,披讲的具体流程为:男先歌,二女随唱,最后三人合唱。披讲接近尾声时,天色已暗,开始点灯仪式,先是面向二星点灯,然后七夕供奉台点灯,最后庭院四角点灯。瞬间灯火星星点点,气氛愈发浪漫朦胧。此时,进入“流れの座”环节,是为乞巧奠仪式的高潮。首先由一位助手在场地中间铺上白绢(代表银河),然后身着平安宫廷服装的五对男女登场,两两相对分坐在白色绢丝两旁,随后助手拿着笔墨纸砚等分别放在每人面前,只看见对面一排男性开始沉思,片刻后提笔在纸上写字,写好后递给对面的女性,女性用扇子接过来,读后有的沉思,有的马上提笔在纸上写字,写好后再递给对面的男性。如此往复,几轮过后,第25代当主冷泉为人出场解释这个环节的情况。这是始于平安时期宫中男女在七夕夜里模仿牛郎织女银河相隔互诉衷肠的和歌赠答活动,和歌主题基本围绕牛郎织女二星重逢喜悦、相聚短暂、别离惆怅等情绪生发,歌咏现实中男女的悲欢离合。通宵达旦,至鸡鸣为止。最后,冷泉为人又朗诵了几首当天五对男女所作的和歌,不外乎借牛郎织女传说抒发现实中男女之情。仪式至此结束,时间已经指向八点半。仪式结束后我们得以参观室内布置,见墙上挂着川胜秀好的“秋之七草图”和孝明天皇所书“咏七夕祝”的和歌怀纸,正应七夕之景,也彰显着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冷泉家乞巧奠仪式面向七夕祭台,严格地沿袭着古代宫廷的七夕乞巧仪式,以及将作和歌作为乞巧奠的主要仪式传承的现状。想来以和歌为家业坚守一千多年,绝非易事。既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武力的冷泉家第9代当主冷泉为满曾活用倾注了藤原家心血的古代典籍,才度过了武士社会混乱时期。冷泉家历代当主正是遵循了藤原定家《明月记》中的家训“紅旗征戎は吾が事に非ず”(不参与政治与权力之争——笔者译),才越过动荡时期守住了家族的家业。特别是第20代当主冷泉为理决定不随天皇移住东京,才使得冷泉家历代传承下来的珍贵典籍没有遭受关东大地震与东京大空袭的损害。守业艰难,并非只在战乱年代,二战结束后作为上门女婿的冷泉家第24代当主冷泉为任曾经感慨维持家业的困难,他说自己的工资都变成了瓦和墙。家大业大,仅靠个人的工资收入难以为继。1979年7月,第24代当主冷泉为任夫妇决定接受京都府文化财保护科实地调查,随后,冷泉家住宅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同时成立“冷泉家时雨亭文库”。冷泉家传承的古文书与典籍可以调查研究,贵重的资料也得以公开,冷泉家的礼仪、年中行事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1993年,冷泉家在法国巴黎国立吉美美术馆举办了“平安雅展”与“乞巧奠公演”活动,引发了很大的反响。
    当被问及冷泉家现代传承的贵族文化本质是什么时,第25代当主冷泉为人回答说:“是‘型’。正是因为有‘型’,文化才得以继承。对于冷泉家的歌人而言,最重要的不止是作好和歌,而是正直地遵守‘型’。只要有这个意识,冷泉家一百年、两百年还会继续传承下去。”我理解这个“型”应该就是冷泉家历代当主依据有职故实遵守宫廷仪礼与恪守和歌家业的精神,乞巧奠所见如是。
     二、七夕之俗:日本都市中的七夕祭
    江户时代是日本庶民文化兴盛时期,传承于贵族社会的七夕仪礼开始向庶民阶层渗透。加之,江户幕府将五节供定为官方假日,七夕很快形成以家庭为中心的平民化习俗在城市中流行。仙台七夕祭作为日本都市七夕祭最重要的代表,始于江户时代的伊达政宗时期。不过,江户时代的七夕在时间与内容上与现在都有很大的不同。1872年明治政府将历法改为西历并废除“五节供”后,仙台七夕祭与其他地方一样日渐式微。大正末年昭和初年(1926),仙台商人为了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不景气一扫而光,开始复兴七夕祭,他们制作鲜艳巨大的“七夕饰”。“七夕饰”就是今天所见的,在十几米的竹竿上挂上纸花彩球、色彩缤纷的纸条、各色各样的纸鹤、以及写满愿望的五色短册等,装饰在商店街内(参见图片2)。
    仙台七夕祭复兴的第二年(1927),确定七夕在8月6-8日这三日举行,正好比当时的阳历七夕推迟一个月,这个时间节点自从确定下来到现在一直未变。当时的主要目的是为举办东北产业博览会,顺便推动仙台七夕活动,由仙台商工会议所和仙台协赞会共同举办了“七夕饰”比赛。当年共有十一个町内会参加,8月6日傍晚一起挂起竹饰,一直持续了三天两夜。1937-1938年,仙台举行了振兴博览会,也举行了竹饰竞赛,因战争的影响,报纸并没有过多宣传,之后中断。1946年,人们在被轰炸成一片废墟的仙台“一番町”竖起了52根竹饰,当时报纸报道“相隔十年的七夕祭,让人禁不住热泪盈眶”。据说1947年,昭和天皇“巡幸”仙台,街道两旁竖立了5000根竹饰,让人充分感受到了仙台七夕节的热烈。
    今天,仙台七夕祭已成为日本东北三大祭之一,不仅成为商业振兴的楷模,也是观光化的样板代表。2015年8月5-8日,笔者在仙台调查,据说七夕祭之际有三百多万游客访仙台,三天之内的营业额占一年的较大比重。战前,仙台商店街七夕祭样板已经向周边扩散,战后,向全国普及。学习仙台经验最成功的代表有神奈川县平冢市“湘南平冢七夕祭”与爱知县安城市一宫七夕祭,分别始于1951年与1954年,今年是第69届与第66届。如今,这两处七夕祭已与仙台七夕祭并称为日本三大七夕祭。二战期间,以东京为中心,仙台、平冢等城市都曾经遭受过美军空袭,战后一片废墟亟待重建,民众颓废的精神也亟待重振。仙台七夕祭战后再次复兴,平冢等地学习仙台经验,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兴起的。换言之,日本都市七夕祭的举行,不仅有商业振兴与观光化的目的,更兼有重振民族精神的重要意义。2010年7月7日,笔者在神奈川平塚调研时,发现巨大的竹饰中既有明治维新时期的坂本龙马、西乡隆盛等有志之士造型,也有获得冠军的花样滑冰选手浅田真央等当代体坛健将的写真,无不是彰显着民族精神。
    如今,仙台的“七夕饰”以其绚烂多彩与巨大的特色早已成为日本最具特色的夏季风物,长长的商店街中,大型竹饰白天绚丽多彩,夜晚流光溢彩,随风飘舞的彩色纸带中,暂时放下工作的人们,品尝着当地各种小吃,带着孩子玩一玩传统的游戏,欢声笑语中,生活也就有了五颜六色的色彩。日本都市七夕祭一见似乎很日本,事实上,万变的日本都市七夕祭的基调中仍然讲述着来自中国的七夕传统。日本都市七夕祭宣传中首先讲述七夕节的由来,来自中国的牛郎织女故事。七夕祭中最典型的造型是中国古装形象的牛郎织女执手相视的画面,仙台市内七夕祭现场还有手持织布梭子的织女雕像,大阪交野市则把织女设计成萌萌的“卡哇伊”小仙女的造型,闪烁着大眼睛,头上两个高高的环形发髻上顶着三颗小星星,布置在车站以及道路两旁。大阪交野市与枚方市分别以织女与牛郎为文化形象,恰好隔甘野川而望,共生共享七夕传说文化资源。
    都市七夕祭的主要活动是祈愿。来自中国的穿针乞巧,在这里演化成方方面面的愿望祈求。他们将愿望写在五色短册上后,挂在笹上。调研中,我翻看了不计其数的祈愿短册,大体可以分为几类:恋爱成功、家庭和睦、学业有成、工作顺利、世界和平等,几乎包含了日本民众的所有诉求。纸笺上也不乏一些有趣的愿望:有的小孩写到“希望妈妈做的饭好吃一些”;有一年恰逢朝鲜实验导弹,有的人就写了“希望朝鲜的导弹不要打到日本来”。在日本人心中,织女仿佛“全能神”,特别是恋爱和学业最管用,因此,常常看到情侣和小孩子认真写愿望的画面。
    当然,七夕传到日本已经经历了一千多年的积淀,本土化的要素不断地被附加进来,特别是对于都市七夕祭而言,不仅担负着文化传承的任务,还有商业振兴以及观光等经济发展的作用,更有大众娱乐等公共民俗的特性。2015年8月5日-8日,笔者参与观察了仙台七夕祭的所有活动。8月5日晚,仙台西公园河边举行了盛大的花火晚会,拉开了七夕祭的序幕。第二天开始,从仙台车站前到“中央通”“一番町通”的商店街上装饰着绚烂的七夕竹饰。8月6日到8日为期三天的主祭期间,除了七夕游以外,还有抬神舆、花车、太鼓与笛合奏等一系列的祭典仪式,晚上还可以体验七夕踊、七夕饰物制作以及银河梦幻灯饰,品尝到仙台的美食。七夕游中,最重要的活动要数精心挑选出来的“织女”巡游了。被挑选出来的三个二十左右的漂亮女孩,担任“织女”一职,坐在缓缓而行的敞篷汽车上,微笑着频频向大家招手致意。当然,除了仙台,各地七夕都有各自的精彩。2018年8月5日,笔者在东京的阿佐谷七夕祭上,观看了各路神舆的精彩对抗。在高亢的号子声中,男男女女抬着神舆在丁字路口对抗比赛,精彩纷呈,观众的欢呼声也随之此起彼伏。
    日本都市七夕祭兼容并蓄,传统与现代杂糅,因此,才有了各行各业的参与者,其中,不乏政府机关、自卫队这样的队伍,甚至还能看到美军基地的外国面孔。2015年,笔者在仙台七夕祭的调研中,发现七夕游队伍中,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大学生、教师、工商、医院、自卫队等各自组成的方阵,或敲鼓、或吹笛子、或表演杂耍,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2018年,笔者在东京阿佐谷七夕祭中,看到了横田基地美军的神舆,一位黑人女性在前面扛着旗子引路,后面的美军喊着号子抬着神舆兴奋前行,他们也参与了丁字路口的神舆对抗;傍晚开始的七夕踊中,又看到了市议会、自卫队以及横田美军基地的队伍。
    日本的节日活动一般都由町内会组织,民众自主参加。2015年8月6日清早,笔者采访了正在挂七夕竹饰的仙台民众,他们说商店街的装饰一般由各个店铺负责自己门前的七夕竹饰制作与悬挂,竹饰的价格由几万日元至几十万日元不等,折算成人民币,大概几千元至几万元。问他们竹饰的制作是否给他们增添负担时,他们都说装饰好自家店铺门前是一种荣誉。正是因为这份责任的坚守与文化的自觉传承,我们才会欣赏到绚烂多姿的日本都市七夕风情吧。
    七夕传至日本,最初在宫廷以及上流社会以乞巧奠的形式流传,至江户时代演化为平民化的城市民俗,又经明治改历以及近代以来都市化发展的影响,逐渐形成了时间各异、形式内容有共性又略有不同的都市七夕风俗。它呈现出公共民俗性特征,以开放、兼容的姿态,在讲述传统的同时,更多地附着了商业气息与大众娱乐,从而杂糅成了传统与现代并蓄的都市民俗。回望它的发展过程可知,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民俗增长点不断地附加进来,同时也会有一些民俗要素随之脱落。它的变化,终归与城市发展的命运紧密相连。
     三、七夕礼俗互动:大阪机物神社七夕织女祭
    2018年7月6-7日,笔者与导师叶涛教授来到大阪交野市仓治供奉织女的机物神社,调研七夕。当时正值西日本连降暴雨,给调研带来极大的困难。6日,我们冒着大雨先是到了交野市市役所观光科咨询七夕传承状况,随后又到了交野市图书馆与历史民俗资料室查阅文献,最后到达机物神社。一进神社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6日活动“雨天中止”的通知。失望之余,笔者与叶老师进入神社查看,但见通道上露天店铺只有棚子搭在那里,进入里面,看见竖好的笹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一位阿姨穿着雨衣冒雨前来将写好愿望的五颜六色短册挂到笹上,笔者跟她攀谈,她告诉笔者她来给女儿与外孙们祈愿,笔者看了一下她挂的短册,是机物神社发行的防雨材料,上面写着女儿健康以及外孙们学业进步等一些愿望。她挂完纸笺后,来到正殿前专为七夕祭设置棚子里再次参拜祈祷后离开。
    当时,笔者注意到正殿前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机物神社的主祭神与由来。石碑上载主祭神从前往后一共四位:天棚机比卖大神、栲机千千比卖大神、地代主大神、八重事代主大神,第一位是织姬(织女),第二位是天照大神的儿媳,天孙降临本尊琼琼杵尊的母神,后面两位均为日本出云系神话中大国主神之子。从神社的主祭神来看,突出了织女的地位,也显示了伊势系与出云系的共融。石碑上又载,神社始建年代不详,有文献记载的一件事发生在文明八年(1476年)3月31日,神祗管领卜部兼俱奉后土御门天皇之命为祈祷应仁之乱早日终结,向十六位善神献币。由此可见,机物神社至少在室町时代已经是一个官币神社了。正在读石碑时,忽然看见神社殿内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子,笔者马上迎上去向他询问神社的情况,谁想到歪打正着,这位正是机物神社的宫司中村武弘先生。访谈中,中村宫司说机物神社由来于“秦者”祭祀的地方,因此,“はたものの社”应该是本来的名称,后来与七夕传说结合,把“秦者”换成了同音的“机物”二字。这个“秦者”就是4-5世纪以“秦氏”为代表的渡来人,他们带着先进的养蚕织布技术,最后落脚在交野山东麓一带。当时,从交野山与太阳的关系来看,在特殊的日子会发生特殊的现象,从大陆来的这些人就会设置祭堂举行咒诅祭祀。这个特殊的日子发生特殊的现象就是冬至日,从神社这里可以看见与交野山方向的日出,因此这里被“秦氏”视为神圣的场域。现在只要天气状况良好,冬至前后数日从这里可以看见交野山山顶的太阳。中村宫司所讲的神社由来道出了机物神社与大陆纺织集团的关系。《日本书纪》中曾记载日本应神天皇与雄略天皇时期大陆纺织集团来日的情况。从中国来的这些“织女”,不仅带来了精密的纺织工具和精湛的纺织技术,也带来了与七夕相关的传说与信仰,对日本的祭祀、仪礼和神话等产生了深刻影响。
    访谈中中村宫司带我们在神社内大致转了转,给我们讲神社相关的历史,然后带我们进入神社殿内给我们看七夕祭的准备情况。进入殿内,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有点年代的画,画着五位着古代服装的女性在织布,正殿两边分别摆放着“御献酒”、杨桐树枝等祭祀品,正殿侧面摆放着果蔬类的供品,中村宫司还给我们演示了向主祭神天棚机比卖大神(织姬)献“玉串”的仪式过程。了解了机物神社七夕仪式的大致流程,征得中村宫司的同意,7日上午笔者与叶老师以中国学者的身份参与观察机物神社祭祀织女的仪式。
    7日上午八点十分左右,笔者与叶老师再次冒雨到达机物神社。十一点仪式开始前,我们在神社内调研,看见已有三三两两的大人小孩来神社购买空白祈愿短册,写上祈愿语挂到笹上后面向正殿参拜。五色短册摇曳在绿色的笹枝之间,伴着时大时小的雨,别有一番风情。神社三个通道的露天店铺也有人开始张罗摆货物,据中村宫司介绍2017年6、7两天共有五万多人参加,神社空间并不大,可见七夕人气旺盛,2018年惨遭暴雨袭击,估计达不到去年的人数。十点四十五分,中村宫司已经穿好传统的神职服装,源于平安时代被称为“狩衣”的祭祀斋服。他先是端着一个放着“切幣”与盐的盘子(此时笏板插在腰间)在正殿的外面四角撒“切幣”与盐,进行四方祭。外面仪式结束,我们跟他进入殿内,这时一些人也陆陆续续进入殿内,除了司仪与助手两个辅助仪式外,其余的都是参加仪式的人员。
    十一点仪式开始,司仪先介绍来宾,有当地议会议员、医药界、教育界等各个行业的代表。接着祭祀仪式正式开始,流程如下:(1)“修祓”,中村宫司拿着杨桐树枝在参加者头顶上左右挥几下,以驱除邪气;(2)宫司一拜,中村宫司从座位上起身缓缓向前几步,转向祭坛两拜两拍手一拜;(3)宫司开扉,中村宫司缓缓登上祭坛开神位小门,开门瞬间高呼;(4)献馔,中村宫司将酒水供品等摆放到神位小门前;(5)宫司祝词,中村宫司诵读祭文:“宫司谨呈机物神社天之织女神,今年七月七日我们准备了小笹叶、五色祈愿短册,还有梶叶上的墨迹清楚地记录着(和歌),蒙神保佑我们愿望达成。再以珍食美酒奉上,请大神庇佑守护我们永远幸运幸福。”(图3);(6)奏乐,雅乐播放;(7)“玉串”奉奠,中村宫司拿着“玉串”向神奉献后,两拜两拍手一拜,返回座位落座,接着按照司仪念名字的顺序参加者向神敬献“玉串”;(8)撤馔,中村宫司登上祭坛将神位前的供品撤下;(9)宫司闭扉,中村宫司再次缓缓登上祭坛,关门瞬间高呼;(10)宫司一拜,中村宫司再次从座位上起身缓缓向前几步,转向祭坛两拜两拍手一拜;(11)“直会”,仪式于十一点半结束,参加者分享祭神酒,会餐。笔者与叶老师也分享了祭祀的清酒,据昨日中村宫司介绍一般祭神酒会选择价格稍贵一些的清酒,味道比较好,笔者不会饮酒,按规矩尝了一口,实在品不出味道好坏,我们还领到了分发的鳗鱼盒饭,算是共食。吃盒饭时,看见神社内聚集了很多小孩子,有的嬉闹,有的挂短册,笔者上前跟她们聊天,有的说来帮妈妈许愿的,有的说自己也有愿望,一边说一边在够得着的笹枝上认真系好写着愿望的短册。神社正殿前也有一家子一起来参拜织女神的,他们手持机物神社短册,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后将短册悬挂在笹上。神社三个通道的露天店铺也开始热闹起来,叫卖声,欢笑声,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
    机物神社原定于下午的神舆出游与午夜河边“七夕流”仪式,因为下雨也不得不中止。吃过鳗鱼饭,与中村宫司感谢道别,笔者与叶老师从位于交野市仓治的机物神社出发,冒雨徒步一个多小时,到达相邻的枚方市观音山公园,踏查该地中山观音寺遗址中的牵牛石。据碑石记载中山观音寺为奈良时代所建,作为小松神社的“影向石”,在供奉织女石前后,也供奉了牵牛石。牵牛石被放置在观音寺公园(在中山观音寺遗迹上)的最高位置上,是仰望星空最近的位置。牵牛石所处的方位与机物神社隔着甘野川(也称天之川)遥遥相望,2007年在观音寺公园又建起了牛郎牵牛的塑像与山上忆良(660-733)的七夕传说和歌碑石,面向机物神社,与织姬隔河相望,形成了牛郎织女传说日本在地化叙事。
    看完牵牛石,笔者与叶老师乘公交转城铁再加步行,暴雨中来到枚方市楠叶“交野天神社”。787年,桓武天皇(737-806)模仿唐朝在都城南设天坛祭天帝的郊祀制度,在长冈京的南郊兴建郊祀坛,将其父光仁天皇作为天神来祭祀,开启了日本的新时代。郊祀与天空发生不可分割的关联,与牛郎织女传说扎根交野及当时人们对天空星辰的认知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笔者向宫司了解交野之原与七夕传说的情况,他拿出一个图来边指给我看边说:“一千五百年以前,这里是交汇之所。这个圆形星图的中心点是北极星,正好对应的是交野天神社,如果将流经交野的天之川(甘野川)比作银河的话,那么织女星所在的位置有机物神社镇守,彦星(牵牛星)则是隔河相望的观音山公园中山观音寺遗址中牵牛石所在的位置。”宫司的解释再现了日本牛郎织女传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日本叙事。能够这样布局牛郎织女传说落地与传承空间的,非大陆渡来人莫属。考古发现早期的大陆渡来人曾居住在津田山、交野山、竜王山等山脚下,其中仓治机物神社一带住着渡来人“秦氏”,执掌着养蚕纺织等重要的技术。由于渡来人追随天武天皇(631-686,673-686年在位),天武天皇胜利以后,赐予“仓治织物秦氏”首领“交野忌寸”的氏族称号,“仓治织物”一族由此而繁盛。圣武天皇(724-749年在位)時代交野山山麓一带建成“機物神社”,主祀名为“天棚機比売大神”的织女神,作为“仓治织物”的氏族之神享受供奉。现存的机物神社位于大阪交野的仓治,与历史所传信息相吻合。
    文献、考古、活态传承相互阐释了中国的七夕及其传说最早通过养蚕纺织的“秦氏”带到日本,在大阪交野形成了以机物神社织女信仰为中心的七夕及其传说的传承空间。在地化的发展过程中,其信仰最终被神道吸纳,织女神也由“秦氏”一族的氏族之神而逐渐演化为仓治一带的“氏神”,织女神祭祀也渐渐发展为今日的七夕祭礼,在机物神社内与民众的七夕习俗融为一个整体。
     结论
    近些年的田野调研结果,印证了文献所载七夕及其传说在日本曾经有过的两次规模较大的传播与扩散,在日本人生活信仰底层与风雅之举顶层渗透、漫延开来,最终实现了在日本各地的在地化。生活信仰层面的接受与七世纪以前被称为渡来人的大陆纺织集团有关,他们在带来纺织工具与技术的同时,也带来了七夕及其相关的传说与信仰,在交野一带形成以机物神社为中心的织女信仰传承空间,其信仰最终被融入了日本神道的信仰祭祀框架内,以一方守护神的姿态与日本人的生活紧密关联,形成了以神道祭礼与民俗互动的七夕新貌。风雅之举顶层的接受则与随遣唐使来华的留学生将七夕及其传说带回日本有关,他们在七世纪以后的日本宫廷里以文人吟诗作赋以及举行乞巧奠这种雅宴的形式,歌咏牛郎织女传说,践行七夕相关仪式,延续一千多年后在现在的冷泉家存续,形成了以冷泉家和歌家业为核心的七夕乞巧仪礼。当宫廷仪礼与庶民文化在江户时代合流,则演化成了以家庭为中心的平民化城市民俗,二战之后随着民族精神重振以及经济振兴的浪潮,仙台七夕祭成为兼俱传统与现代的都市七夕风俗的样板,在日本城市间散播,并融合了各地特色,逐渐扩散成具公共民俗特性的现代日本都市七夕风情。七夕及其传说由一国文化而发展为多国共生文化,隐含着中国文化在外流播以及中外文化交流的历史。田野调研无止境,七夕在日本的传承也远远不止笔者近些年所见,它的丰富性仍然有待于发现。同时,七夕及其传说在东亚其他国家以及在东南亚的传承也有待于调研梳理。
    (原文刊载于《民族艺术》2020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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