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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


    内容提要: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的著名口号“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是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由实证主义转向相对主义的标识性宣言,代表的是绝对的相对主义历史观。贝克尔错误地处理事件与事实、记忆与事实的关系,通过分割客观历史与主体对客观历史的认识而抛弃客观性,认定历史是想象的历史,形成绝对的相对主义理论恶果。历史是事实,不是想象;历史是关于国家、民族以至人类社会发展大势及一般规律的事实与确证,而非碎片化的个人经历和记忆。历史大势由三个方向构成:决定或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人类及民族社会的生存状态;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对历史的实证研究必不可少,但历史研究的根本意义是把握历史大势、发现历史规律,为当下人的行动指明未来。历史的伸张是事实的伸张、规律的伸张。历史的强制阐释背离历史事实,颠覆事实基准,以前置立场和模式,对历史作符合论者前置结论的阐释。汤因比的历史文明体系模式、以既定的场外理论强制粗暴地对历史本体的研究、以文学话语强制历史真实,是强制阐释历史的主要表现。对任何场外理论的应用,都要有限度规约。必须清醒辨析文学性的历史文本和历史性的文学文本。强制阐释的历史不是历史。
    关 键 词:历史相对主义 贝克尔 汤因比 历史阐释 强制阐释
    作者简介: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
     
    “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是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的著名口号,是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由实证主义转向相对主义的标识性宣言。作为美国历史学会主席,他在1931年历史学大会上的“主席致辞”,产生了深刻影响,推动当代西方史学理论走上了一条绝对的相对主义道路。今天,我们重新讨论和辨识这个口号,表达一些对现代西方相对主义历史观的基本看法。①
    一、历史是事实,不是想象
    历史不是事实而是想象,这是贝克尔讲演中最具震撼力的核心思想。为什么历史不是事实,而是想象?贝克尔认为,历史作为“说过和做过事情的记忆”,事实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如果历史学家“不把历史事实加以整形而能重新陈述”,“那就是把人类经验的一切意义剥夺干净”,事实也将不复存在。同时,因为历史仅仅存在于前人留存的文字陈述之中,并且只能在这种陈述文字中“取得一种可以兑现的存在”,它就一定要“随着用来传达它们的文字而变异”,因此,历史只能是“已经消逝的事件的一种想象的重建”。再进一步,既然是想象,那么它就是“属于个人所有的一种东西”。这种想象的、创造的历史,是个人经验的一种人为伸张,“势必是事实和幻想的动人的混合物,是对真实事件的一种神秘的附会”。这种附会是“从他个人的经验里塑成,以适应他实际的或情绪上的需要,并且把它尽可能地好好加以修饰来适合他审美的口味”。简言之,贝克尔的历史,是想象的历史,历史的书写属于创作艺术家的自由,没有必要对历史事实做认真的小心求证,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意图、口味,任意修饰和伸张事实,使历史成为克罗齐所说的“活着的历史”、“当代的历史”。
    毫无疑问,贝克尔的历史观是一种绝对的相对主义历史观。无数文献证明,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古已有之。但是,到贝克尔这里,又向极端的谬误大大地跨进了一步。也就是由正确的相对观,即肯定事物相对性的正当意义,转换为无限的流动性、异变性是一切物质和精神现象的本质特征;时间的相对性、历史的相对性、人的认识及其能力的相对性等,皆被无限伸张。绝对地排斥和否定一切确定性、稳定性,衍化为绝对的相对主义。历史是想象的历史,正是这种绝对的相对主义的理论恶果。现在的问题是,贝克尔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的逻辑依据又是什么?这要从他对历史的定义说起,这个定义就是:“历史是说过和做过事情的记忆”。贝克尔还清晰地说明,他的历史定义,是经过对历史本质的考察,把历史简化到最后的结论。历史为什么是记忆?从逻辑上看,其根据和推理,有以下三条线索。
    第一,历史的两种形式。贝克尔认为,人们所说的历史,由两种形式构成。一种是实际存在的历史,也就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小到某先生买煤付账,大到希波战争中的马拉松之战,这些事情都“是一度发生过的实实在在的一系列事件”,这种历史“是绝对的和不变的,不管我们对它怎样做法和说法,它是什么便是什么”。哪怕就是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一回事”,甚至一无所知,“从某种最根本的意义来说”,这些事件“构成了历史”。另一种历史,“是我们所肯定并且保持在记忆中的意识上的一系列事件”,也就是所谓记忆的历史。这种历史是人为的,口口相传的,以及留在文本上的历史。记忆的历史是“我们所能作为观察或试验的唯一客观的真实乃是事件遗留下来的某种物质痕迹”,我们从这里“推论”出过去的历史事件是什么,“肯定该事件过去是如此如此”。
    第二,两种历史的三种关系。其一,事件的历史与记忆的历史是关联的。“这两系列事件或多或少是相应的,我们的目的便是求这种相应尽量确切。”贝克尔承认,记忆是对事件的记忆,事件留存于记忆中,历史研究应该努力使记忆与事件本身一致,或尽可能一致。这是他承认有客观存在的历史事件所应有的结果。其二,事件存在的事实,不能独立于人的记忆之外,只能存在于人的记忆和意识当中,也就是说,历史的事件实在发生了,但它们转瞬消失,这些事件存在的事实又该如何保留下去?“在我们看来,只存在于我们所肯定并且保持在记忆中的那意识上的一系列之中。”也就是说,无论以什么形式留存的历史,都是主观努力的结果。事件只能留存于意识之中,并且由意识而传导和递进,形成记忆的历史。其三,事实的记忆是变化的,没有确切的事实。事件的存在是绝对的,但是,“单凭记忆是靠不住的”。同时,历史事件本身既不能被后人所亲历,亦不可被重复,更无法加以检验。因此,事件的事实认定“老是跟着知识的增加或精炼而变化的”,随着人的认识和需求的变化而变化,让“历史在意识里复活”。这里的历史当然是事件的历史。
    第三,历史是知识。“历史是记忆”的定义,以及两种历史的关系,决定了历史是知识。贝克尔自己说:“我用‘历史’这个名词,意思是指历史的知识。”历史既然是人的记忆,记忆构建文本,这个历史的文本及文本的历史,当然积累为知识。但是,知识本身并不是自然的实际历史过程,而是人的思想的创造,是人对这个自然历史过程的记忆和理解,且知识本身是不断丰富和扩大的,人们对历史的记忆只能“老是跟着知识的增加或精炼而变化”。也就是说,尽管历史的事件客观存在,而且不可改变,但是,人们对历史事实的认知却是不确定的,所以,就没有可以确定的事实可言,更没有可以确定的信史可言。一切都将因人、因时而不断变化,只要是有用,历史就是人人都可以解释,且任何解释都同等有效。用贝克尔的话说:“这便是为什么我不得不把历史和历史知识等同起来”。知识的相对性决定了历史的相对性。
    对以上贝克尔有关历史的定义及其认证,应该如何辨识与评论?我们认为,在贝克尔的认知和论证中,核心是错误地处理事件与事实、记忆与事实的关系。
    首先我们要注意,在贝克尔那里,事件与事实是有区别的。事件是绝对存在的,而事实则是记忆的结果。贝克尔承认历史事件的存在,承认事件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客观发生。但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事件,它已经消逝了”,“因为我们永远不能使它们复活,永远不能直接对它们加以观察或试验”,所以,对历史事件的认知基本上是盲目的。对此,贝克尔指出了三种情况:一是,其中的绝大部分“我们是毫无所知的,甚至不知道它们曾经发生过”;二是,“有许多我们只能知道得不完全”;三是,“甚至我们认为我们已确实知道的少数事件,也永远不能绝对予以肯定”。第三种情况尤其令人不安,我们对历史的真相不仅知之甚少,就是常常自以为知道的,其实也无法印证,完全可以视为并不知道。因此,对事件的认知,完全是主观生成的,是根据“书写的文本”作出的“推论”,是凭据历史文件来推论事件的事实。事实因此而与事件有了本质的差别。这就生出对事实源头的质疑:文本就是人主观生成的产物,在这个产物中,已经贯彻了生成者的价值立场和情感意志,可能与事件的真相大相径庭。后人依据文本推定事实,同样是主观的认识过程,而非实际的“复活”与直接的观察和试验,可以说是“主观复主观”的结果。如此而生成的对于事件事实的认定,“肯定该事件过去是如此如此”,当然就是主观上“保持在记忆中的意识上的一系列事件”,而非客观的实际的事件的事实。同时,“对历史学家说来,正如普通人一样,记忆中事件的形式和意义,好象物质对象的体积和速度,将随观察者的时间和空间而发生差异”,经过时间的淘洗,人们终究会认识到,不是历史通过历史学家来说话,而是历史学家通过历史说话。历史是根据人的主观需要而“伸张”的,是根据新的发现而被否定的。贝克尔还提出,历史“单靠记忆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更多地去检索和考证文件,“借以发现必要而尚在未知之数的种种事实”,可我们遇到的不幸是,“这些文件却给我们种种矛盾的报道”,使我们对事件的认知,对事件真相的确认发生混乱,这就需要一种记忆力的“人为的伸张”,“在他思想上构成一幅经过选择的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图画”,形成他对历史事实的认定。由此,贝克尔定论,所谓对历史事件的事实认定,只能是主观的,是任由人的意志而主宰的。这就是贝克尔区分“事件”与“事实”的目的所在,要害所在。
    对此,我们的辩驳是,从事件与事实的关系上说,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不论其大小,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它本身就是事实,是发生并存在且后人无法更改的事实。伯罗奔尼撒战争、孔子著述、法国大革命、苏联解体……都是确实发生过的物质或思想进程,是被认定和称作历史的事实。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当事人留下证据和记录,后来人发掘和考辨,依据所得信物,有限程度地认定事实,承认事实,历史成为历史。对历史事实的认定,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后人要根据新的发现和证据,不断地修正对事实的确证,最终让事件的事实记述成为信史。贝克尔苦心创造的与事件相区别的事实,本质上是普通人和历史学家对历史事件的解释或理解。这些解释和理解与事件事实的关系,大致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符合事件的事实,对此,我们不加讨论。另一种是远离事件的事实,甚至歪曲了事实。贝克尔主张和强调的正是这种情况。我们同意,作为对历史的不同理解,贝克尔欣赏的事实,可以用来表达他们对历史的感悟和认知,可以用于他们对未来的预测,但是,这已不是历史事件的事实,不能用这种理解的事实代替历史,或者虚无历史。
    从记忆与事实的关系上说,记忆是不是事实?首先要肯定,因为是前人的事、过去的事,留在文物、传说、文本上,成为后人的认知对象,后人通过上述遗物而承接对历史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是记忆。从词源上考察,记忆是什么?从贝克尔所用的Memory一词看,原始印欧语中的词根mer,意思是“去记住”,在梵语、希腊语、古代波斯语、北欧的古诺尔斯(the Old Norse)等古老语言里,都有这个词根变形衍生出来的词。现代英语中的memory直接来自拉丁语“memoria”,意思是“记忆,记得;记住事情的能力”。②从汉语言文字考察,“记”者,疏也;“疏”者,通也,分疏而识之也。③《康熙字典》举《礼·王制》“太史典礼执简记”为“记”之义项。所谓“执简记”,意为“国有礼事,则豫执简策,记载所当行之礼仪”。④这可以证明,礼仪之所在,执记为凭,无礼则无记。由此可以确定,无论英语还是汉语,记忆本身没有丝毫想象的语义;记忆是对事实的记忆,不是想象;记忆的基础是事实,对于发生过的事实而言,事实是第一位的,记忆为次,记忆是且仅是事实发生当时及以后的记载和回忆。没有事实,无所谓记忆;离开事实,记忆的合法性会受到质疑。贝克尔本人也承认,“每个人在这样创造他自己的历史时,却受到种种限制,如果超越,就可能受到惩罚。这些限制乃是他的伙伴们所规定的。如果人人都能十分单独地生活在毫无限制的天地里,那么他可以在记忆中自由地去肯定并保持任何异想天开的一系列事件,从而创造一个称心如意的假象世界。”⑤人能单独地生活在毫无限制的天地里吗?肯定不能。那么,对历史事件的事实的想象,就只能是一个假想的世界了。假想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历史。因此,“历史是想象”以及“历史是事实与幻想的混合物”的主张,是没有根据的。
    现在需要辨别的是,作为记忆和想象的历史,与历史知识是不是相等或相似?历史知识是什么?更重要的是,贝克尔把历史事实等同于知识,用意在哪里?如贝克尔所说,事件是历史,对事件的记忆与事实认定是历史知识,那么知识是什么?构成知识的要件都有哪些?想象的历史或历史的想象,可以作为知识进入人类知识系统吗?应该承认,知识是人类认识的成果和结晶,系统的科学知识是知识的高级形态,这种高级形态的知识,以概念、判断、推理、假说、预见等思维形式和范畴体系实现自身。正确的知识观,是从实践的社会性来了解知识的本质,把社会实践作为一切知识的基础和检验知识的标准。无论什么知识,只有经过实践检验,证明是科学地反映了客观事物,才是可靠的知识。知识借助一定的语言形式,可以交流和传递给下一代,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财富。⑥按照这些要件来辨识,贝克尔所谓“想象的历史”,可以成为知识,但不能进入人类知识系统。其一,想象不是理性的逻辑思维形式,想象不能以概念的形式经过判断和推理而实现自身;其二,想象本身具有大量虚构的成分,在没有形成对事物的准确认识以前,难以通过社会实践的检验而被证明科学地反映了客观事实;其三,既无符合逻辑规则的科学形态,又不能经过实践证明自身,那么,就难以进入人类知识系统并交流和传递下去。因此,我们判断,想象的历史不是知识,起码不是具有历史继承性和不可逆性的知识。同时应该指出,所谓知识,还有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它的渐进性和增长性。也就是说,知识不是封闭的、停滞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在这一发展过程中,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和创造作用,推动知识在实践基础上,不断地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这种处于辩证运动的知识,给人以错觉,以为知识就是可以随意更正和主观臆指的。贝克尔把想象的历史比作知识,就是利用了这个特点,企图以无边界的想象替换知识的流动和进步,为想象历史、以个人经验伸张历史提供根据。我们的结论是:历史研究的科学成果是历史知识,想象的历史与历史的想象不是知识。
    总之,与许多历史相对主义者一样,贝克尔走入绝对的历史相对主义,在于他通过分割客观历史与主体对客观历史的认识而抛弃了客观性,最终选择了主体对客观历史的认识并将其认定为唯一的历史。“历史”与“史学”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史学”源于“历史”,以客观的历史事实为研究对象,因而本质上不可能是想象的历史,更不可能是创造性的想象的历史。正如罗素所说:“甚至从最纯粹的艺术观点来看,除非历史学家尽最大努力来保持对事实的忠实,否则历史就不值得称赞。”⑦贝克尔作为专业历史学家,他对客观历史事实的“忠实”程度,是需要质疑的。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