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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人的白族染坊 生死不离的扎染


    
    【编者按】
    白族人崇尚白色,认为它象征纯洁,是“人之初”,无污染的形态,而一生的经历又赋予其不同的意义与希望,如同扎染,由白至蓝再至青,每染一次色深一层,即“青出于蓝”。
    扎染在白族人聚居的大理州,已传承了一千多年,其中以洱海之滨的周城村最为闻名,鼎盛时期,村里“家家有染缸、户户出扎染”。白族扎染的染料取自苍山上生长的板蓝根,染出的颜色青里带翠,凝重素雅。
    白族人从生到死离不开扎染。千年兴衰更替,依然传承不绝。白族扎染于2005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张仕绅是该项目的传承人。周城扎染依靠父子相承。乡土社会里,血缘关系对业缘有主导作用,他们一家三代人都开染坊,染坊的命运就是扎染的百年沉浮录。
    如今的周城,扎染的蓝与白,依然在书写着美丽与忧愁的故事:老人们留恋着板蓝根的悠悠药香,年轻的扎染者为了迎合市场女神,对化工染料趋之若鹜,扎染传统技艺及艺术水准,如泥沙俱下。这似乎是个巨大的悖论,商业上的蓬勃野心,与扎染技艺的日渐凋敝;对传统的留恋,与对现代的追逐。在这种割裂和撕扯中,周城扎染又能走多远呢?
    花纹的边缘,形成冰裂的晕纹,是白族扎染的特别之处。
    本版图片余婷婷摄
    本刊特约记者 余婷婷 大理周城村报道
    【一】
    周城在洱海的北端,苍山十九峰中最北的云弄峰脚下,沿着洱海向北,走到“山穷水尽”就到了。214国道横穿周城村,那原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村口的道旁,周城民族扎染厂的招牌还挂在一栋旧厂房的墙上。画布因褪色而显得陈旧,铁支架已经锈蚀。1980年代末,整个周城,只有这块招牌夜晚亮灯,而近十年里,它再没有亮起过。
    今年已七旬的张仕绅,家里放着几个松木桶,是扎染厂倒闭时搬回去的,已经结了一层蜘蛛网。他和扎染的黄金时代,都一去不返。“人到七十古来稀。”这个周城村的“强人”似乎开始认命了,侍弄孙儿,打打麻将,扎染的事就交给儿子、侄儿们。他们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扎染的,张仕绅不清楚,但他看得见的这几代人,都没离开过染坊。
    七八十年前,张仕绅的叔叔杨学孔,还是骑着马去剑川卖布的。从周城到剑川的路,蜿蜒在山峦与草莽之间,旧时称茶马古道。夹道山峦叠翠,骆驿往来的马帮,队伍浩荡,马脖子上都挂着老铜铃铛,声音洪亮,在山谷间回响不绝。他们运送着普洱的茶叶、江南的丝绸、瓷器、周城的扎染,也运送着附庸于其上的文化。
    如今,白族人八成以上聚居大理州,地域版图以大理古城为中心,最北端是剑川,与丽江接壤。历史上的大理国由白族人建立,鼎盛时期,其疆域广至四川省西南部,缅甸北部地区,以及老挝与越南的少数地区,杨姓是大理传统的大姓。
    白族人从生到死,都离不开扎染。扎染的蓝与白,透过千年时光,早已浸染成为白族人生活的底色。初生儿需用染有八卦图案的布包裹,而老人的寿衣,一定要用反复浸染七八次,颜色深如墨黑的扎染布裁制。女子出嫁,必带几样扎染的嫁妆;孩子出生,襁褓、背带皆用扎染;衣裙、窗帘、桌布、床单等,无一不用扎染……
    染布的技艺密不外传,除了喜洲镇及巍山邻近之地外,均不产扎染,全靠往来滇臧的马帮运送。其中又以周城村的扎染最为闻名,民国时几乎“家家有染缸、户户出扎染”。可以说,在周城,人人皆生于“扎染世家”。
    杨学孔去剑川卖布,通常是三五个小伙一起,带上各色布匹结伴出发。从大理经洱源再到剑川,越往北人的审美越简素,而同一地区,山区的人比坝上的更喜欢繁复的花色。他们也要做一些“私人定制”——回程时带着客人织好的白布,依据要求染好再送回去。
    卖布的生意是很危险的,茶马古道路途凶险,遇土匪抢劫、蛇虫猛兽是家常便饭,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属战乱时期,半路被抓去打仗也是有的。同去的一队人,回来少一两个很常见。
    杨学孔算是幸运的,但扎染的命运,却十分坎坷。
    白族扎染的染料来自苍山上生长的寥蓝、板蓝根、艾蒿等天然植物。用得最多的是板蓝根,以前用来染布的板蓝根都是山上野生的,多年生草本,开粉色小花,后来用量大了,染布的人家就在山上自己种植,好的可长到半人高,每年三四月间收割下来,在松木桶中沤制成染料。
    染色时,将白布上画好花纹的部分用针线缝起来,外观上看,像一个个的疙瘩,入染缸中浸染,扎起的疙瘩不会着色,展开后即形成花纹。由于花纹的边界受到染液的浸润,图案产生自然晕纹,青里带翠,凝重素雅,薄如烟雾,轻芳蝉翅,芳隐芳现。
    杨学孔的青年时期,仅周城一个村庄便有数百家染坊。经过对染料配比和扎花方法的不断改良,周城的扎染水平在大理堪称翘楚,花色可达数千种,相较现在市面上可见的三四十种,可谓天壤之别。
    【二】
    周城扎染依靠父子相承。乡土社会里,血缘关系对业缘有主导作用,同一家族里,大多从事相同的行业。杨学孔的儿子及侄子大多也会染布,其中成就最高的,当属侄儿张仕绅。白族扎染入选国家级非遗之后,他被定为唯一的国家级传承人。
    上世纪50年代,现代交通、物流让扎染布有了新的销路。村里几乎家家开染坊。苍山上的溪水潺潺流下来,染坊人家在门前支起木制大染缸,用活水漂洗扎染布。张仕绅就长在杨学孔等父母叔伯的染坊里,耳濡目染,几乎不用刻意学就会染布。
    1959年,18岁的张仕绅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四年之后,“四清”运动开始,洱海边成片的板蓝根被一夕尽除;染坊被封,家家户户的染缸被“洗劫一空”;染料被集中起来,泼上了大粪,禁止再使用。
    张仕绅等人舍不得。“他们白天倒,我们就夜里去偷。把大粪扒开,拿桶装回来。”就这样,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不仅保留下了“火种”,也保留住了自己用板蓝根制作染料的手艺。十年里,周城的染坊都静悄悄的。“文革”结束之后,借着张仕绅从粪坑里偷回来的”星星之火“,周城的扎染逐渐复苏,但诸多的扎花技法却因中断、遗忘而就此失传。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张仕绅迎来了他的黄金时代。
    那时候,大理来了第一批游客——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穿梭于大理三月街的人潮中,对白族古老的手工艺满怀好奇。村里的少年拿着母亲压箱底的绣花鞋、老的扎染布,坐马车去三月街卖。不知怎么定价,孩子们就伸手指比划100,老外干脆地掏出100美元,他们不认识,不敢接。
    旧社会的“渣滓”,一夕之间又成了“香饽饽”。家庭作坊式的模式,显然不能满足周城的胃口。1984年,蝴蝶扎染厂成立了。他们认为蝴蝶泉最能代表周城,而蝴蝶,则是扎染的灵魂。
    点苍山下的蝴蝶泉,离周城不过一里路。泉水上有一棵茂盛的夜合欢树,四月花开,芬芳馥郁,引来千万只蝴蝶,“连须勾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白族人不解这一奇观,敷衍出类似梁祝的故事:恋人投水殉情化蝶。蝴蝶泉因此成了爱情泉,每年的蝴蝶会,就是白族人的情人节。周城的扎染艺人染出的花纹中,最多的便是千姿百态的蝴蝶,象征爱情与忠贞。
    两年后,张仕绅升为厂长。将蝴蝶扎染厂改为更具辨识度的“周城民族扎染厂”。国营企业,这个新名词出现在高原的古村落里,新奇、充满生命力。扎染厂集合了村里的染布艺人、扎花妇女。“毛毛虫、梅花、鱼……抓什么就扎什么,销路很好,一年的净利润最多可达140万。”张仕绅回忆说。
    时至今日,在周城谈扎染,他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一次,云南省外贸进出口公司带了五六个日本商人到厂里,他们想订货,又怀疑扎染厂用的不是植物染料。张仕绅带他们到染色车间,当着所有人,拿瓢舀起桶里的染液“咕咕咕”就喝,喝完对日本人说:“看见没有,没毒。”日本商人当场订货。这一轶事仍广为流传。
    【三】
    用板蓝根染出的布,青里带翠,凝重素雅,但产量低,生产周期长,成本昂贵。2000年以后,一些家庭作坊开始改用化学染料染色,外表看上去和板蓝根染色的无差别,产量高、成本低。恶性竞争加之国企的制度弊端,周城扎染厂于2006年宣布倒闭,而他却在次年被评为扎染的国家级传承人。
    老厂长心灰意冷,连亲手画的设计图纸都没拿,就离开了扎染厂。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
    扎染又回到了“起点”:家庭式染坊、父子间传承。
    扎染里所用的石灰,采自苍山之中的石灰岩。“千锤万凿出深山,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两句诗,用来形容叔叔的性格,再贴切不过。”坐在陈家的庭院里,陈意辉做好所有的工作之后,才与我聊起他印象中的叔叔张仕绅。
    眼前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轮廓坚毅,眼神无半点刻意讨好。陈家的宅子保持着“三坊一照壁”的白族民居风格,院子门口有两口大木桶,里面放着沤制好的板蓝根染料。与别家院子花木扶疏不同,陈家的屋前廊后,栽种的全是板蓝根。叶片翠绿,水光盈盈,开着三两朵粉蕊小花。陈家的宅子也是一家染坊,由年迈的奶奶、父母和自己三代人经营。
    张仕绅教过三个徒弟,自己的两个儿子、侄子陈意辉。幼年家贫,陈意辉常常寄宿于家境相对宽裕的外公杨学孔家。陈意辉与表兄弟,穿梭在染缸之间长大。
    陈意辉的爷爷,原也是开染坊的,传到他父亲这一代倒闭了,他的扎染技艺,是叔叔张仕绅教的。
    张仕绅对板蓝根染料有执念。
    如今周城村里,有20多家染坊,用板蓝根染色的少之又少。“摆着染缸和板蓝根染料桶,可能也只是作势营销而已。”陈意辉说,他认可叔叔的理念,没有板蓝根染料,白族扎染就没有灵魂。“但人要吃饱饭。”停顿了片刻,他坦白道:“我的布料里,也只有五成用板蓝根染色。”一面拿起两块布让我抚摸、嗅闻,一块是他尚在襁褓中时,母亲用来裹他的布,另一块是新染的。“ 板蓝根染色的,越洗越好看,闻起来有草药的清香。”
    当我把脸埋进那块布里,闻到的并不只是板蓝根的味道,那是一种混着奶香、汗味、灰尘的复杂的气息。
    【四】
    周城村的扎染者中,陈意辉是个另类——他是唯一的大学毕业生,陈家的染坊,也是唯一一个通过电商销售的。他在扎染的图案设计上,做了不少改良,头上也顶着许多光环,比如在母校云南省艺术学院客座老师,比如非遗大赛获奖者等。
    “荣誉是表面的喧哗,扎染在倒退是事实。白族人要讲好自己的文化故事,修复传统记忆。”陈家的院子里,挂满了扎染布,他逐一向我指认各种花纹。屋檐下,他80多岁的奶奶,穿着白族的领褂和围腰,裹着扎染的包头,安静地缝着布。
    在周城村里,从早到晚,总能在回廊下、树影里看到默默扎花的老奶奶。“在游客看来,这是风景。可是你想想,生活过得可以的谁干这活?扎花工人每天的工资是5~10元。一针一线的缝,间距最小几毫米,伤眼睛啊,村里老人白内障高发。”陈意辉的语气里,有种不平和激愤。“扎花是扎染的成败的关键,设计再好的图,扎不出来就染不成形。但显然,扎花的奶奶在整个链条的最底端。”
    白族民居多在屋檐廊角饰以壁画,父亲是村里画墙的匠人。16岁开始,陈意辉便和父亲提着桶去画墙。花鸟鱼虫、叠翠山峦,白族的壁画色泽明媚,描画精致。无心插柳,却为他打下了美术基础。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云南省艺术学院。几经辗转,又回到了起点——染坊。
    他对扎染不只是单纯的热爱,”读过大学,见过世面”,他比别人多了一份文化自觉。女儿十岁开始,陈意辉便手把手教她扎染,“不喜欢,逼着学,扎花手疼,忍着。技艺不能失传。”
    廊下的几声燕子的呢喃,打破了我们之间稍显凝重的谈话,陈意辉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缓和。
    对于这个大学生,村里其他的扎染者却颇有微词。在他们看来,染布不需要学问,是低等的工作;大学生回来开染坊,是学艺不精,在外面混不好的结果;而利用电商卖布,对于他们不懂电脑的人很不公平。
    段树坤是不那么认可他的人之一,他也是周城扎染新的标杆人物。2008年,段树坤夫妇承包了倒闭的周城扎染厂的厂房,开了一家家庭染坊,在周城村里,是规模最大,也是装饰得最豪华的。这是一个批量生产的企业,也是一个展示扎染的旅游景点。精明的段氏夫妇还将自家的房子改成民宿,并辟出一楼的院子,用于销售扎染商品和展示大理的手工艺。
    段树坤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希望能办一个扎染的博物馆,并且已经“获得上面文化部门的支持了。”
    然而,回到扎染本身,他也不禁扼腕,技艺水平泥沙俱下。“市面上的花色不超过40种,粗糙、简化,以蝴蝶为例,翅膀和须等细节,都扎不出来。精品极少。”他同样认为使用板蓝根染料才是回归传统的正道,但是“不能边要饭边谈传统。”段氏染坊里,挂着花花绿绿的布,像彩旗招展,皆由化工染料染成,销路很好。
    喜洲镇有个染衣巷,这地名比周城还要久远,白族扎染是否起源于此,则有待史学考证。我在细雨中穿过一片杂乱的市场,在西边偏僻的一角,找到这条狭窄的巷子。染衣巷早已不染衣了,卖棺材的,卖喜洲粑粑的,卖白酒的。见一户人家的门开着,进屋打听染衣巷的旧事,一位年届七旬的老人指着墙角元宝状的大石头,称是祖上碾布用的,放了多少年记不清了。
    花岗岩的石头,被磨得光滑温润,表面的纹理里,依稀可见残留的蓝色染料,这大概是关于“染衣”最后的记忆了。(编辑 许伟明)
    
    
    
    
    
    
    作者:余婷婷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