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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林东:天人古今与时势理道


    天人关系、古今关系和时与势、理与道等几个概念或几个范畴,在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些概念或范畴,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大多有所反映,有的还是司马迁的撰述宗旨,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例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就把天人、古今的相关观念贯穿于全书之中。当然,《史记》中所反映出来的历史观念,前有源,后有流,既非一朝一夕之所能形成,也不是停留在这个阶段而没有新的发展。在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上,司马迁是一位卓越的总结者,也是一位伟大的创造者。
    一、关于天人关系
    所谓天人关系,本质是人们用以说明社会历史现象及其生成、变化原因的基本观念。殷周之际,“天命”主宰着人们的历史观念。商王盘庚迁殷,是以“天命”的名义。[1]武王伐纣,是“恭行天罚”[2]。周公东征、分封等重大军事、政治活动,同样都是“上帝”之“命”的体现[3]。总之,社会生活中的所有现象,都是“天命”决定的。这是人们用“天命”来说明社会历史的时代。
    从西周末年到春秋时期,出现了怨恨“天”、怀疑“天”的情绪和思想倾向,这在《诗经》有关篇章中多有反映,而在《国语·周语下》中更是赫然出现了与“天命”相对应的“人故”(即“人事”),进而又有“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4]的说法。这表明,人们已不再囿于以“天命”来说明历史现象和社会现象了。在人们的历史观念中,在“天命”的对立面出现了“人事”这个被“发现”、被认识的事物。从历史观念来看,这是人们开始觉醒的时代。
    从战国至西汉,是一些史学家摆脱“天命”的时代。一部《战国策》,反映的是人力、人谋的作用,“天命”变得苍白了。从刘向的《战国策·书录》中可以看到,那是这样一个时代:“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5]这哪里还有“天命”的影子呢。在关于天人关系的认识上,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怀疑者和变革者,他不仅明确地表明:“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又说:“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6]更重要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写出了大量的历史人物,从多方面说明了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主体作用,从而奠定了中国古代史学在历史观念上的人本主义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司马迁开辟了天人关系说走向理性时代的道路。在《史记》以后的一些重要著作中,尽管还时时有称说“天命”的现象,但从主流上看,它们都不居于重要位置,甚至大多都不是有实质性的意义。到了中唐时期,同史论、史评有密切关系的思想家柳宗元写出了《天说》一文,他的好友刘禹锡写出了《天论》三篇,于是“天”被认识为物质,并在自行运动着,而这种运动着的物质的“天”(即“自然”)与“人”各有其能,二者的相互影响,形成了社会生活的种种现象。[7]至此,天人关系说完成了它走向理性阶段的历程。
    宋代以后,有所谓“天理”和“人欲”对立的说法,多是思想家们所谈论的命题。而这里的“天”,则由上帝意志的“天”、物质与自然的“天”,蜕变为绝对精神的“天”了。这同史学家所讨论的“天”有所不同。此外,在中国古代史学家的历史观念中,还有“天人感应”说和谶纬说的流行,但自司马迁以下,它们大多未占据过主流地位。
    二、关于古今关系
    所谓古今关系,大致包含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古今是否有联系,二是古今是否有变化以及怎样看待变化的轨迹,三是古今联系和变化是否可以划分为阶段。古今联系的思想起源很早,这要追溯到传说时代。从文字记载来看,《诗经·大雅·荡》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是强调历史鉴戒的重要,正表明古今是有联系的。孔子论夏、殷、周三代之“礼”的关系,同样表明了对于古今联系的关注。司马迁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8],同上引《诗经》是一个含义。班彪认为,联系古今观察问题,是史学家的传统,他说:“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9]班彪指出的这个传统,在史学上影响很大,后人曾不断引用。这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极珍贵的遗产。
    至于说到古今联系中的变化,《左传》有“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10]的说法,这是讲自然和社会的变化,也是讲古今的变化。中国史学有悠久的古今变化的观念。按照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说法,对这一观念较早而又较全的阐述,出于《周易·系辞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尽管这里讲到了“天”,讲到了取法“乾”“坤”二卦,但主要在讲历史,讲历史上的古今变化法则,即穷、变、通、久的道理。这段话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明确地指出了:第一,由于时代的递进,要求人们改变旧的文物制度,使人民不因拘守旧制而感到倦怠。第二,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实现的,便于人民适应。第三,《易经》所总结的就是这个道理,事物发展到极致的程度,就要变化,变化才能通达,通达才能继续进步、保持长久。这几重含义,可以说是“通古今之变”思想的渊源。
    所谓穷、变、通、久的思想传统,“变”和“通”是其核心。《周易·系辞上》对其反复解释:“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变”“通”,都是在运动中进行或实现的。它反复称说,“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11]。这就是《易经》的“以动者尚其变”的精神。它又进而解释“变通”和“通变”的含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通变之谓事”[12]。总起来说,“变通”“通变”跟天时、人事相关联。而“变通”也正是包含有因时而变的意思,即“变通者,趣时者也”[13]。这同“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4]的意思是一致的。
    《易传》讲穷变通久,讲变通、通变,变化的思想十分丰富,对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深远而积极的影响。司马迁提出“通古今之变”作为历史撰述的宗旨之一,就是对上述历史观念的继承和发展。
    《易经》《易传》和司马迁的通变思想对后世影响极大,如杜佑《通典》、司马光《资治通鉴》、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等,都是对这一影响的继承和发展。清代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中对“通”做了解说,章学诚《文史通义·释通》篇,进一步从理论上阐明了“通”的含义。
    在古今联系中,古今之间是否有变化?《易传》强调穷、变、通、久,“变”是核心问题。问题在于人们怎样看待“变”的方向。这也是古代历史观念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所谓“变”的方向和轨迹,无非是前进的、倒退的、循环的三种情况。其中又以循环的论点和前进的论点更具代表性。
    历史循环论是战国时期的阴阳家提出来的。阴阳家接过了西周末年、春秋时期出现的阴阳五行说的形式,灌注了唯心主义的神秘的内容,把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四时、五行说,蜕变为唯心主义的五德终始说。五德终始说不仅迎合各诸侯的政治需要,而且在秦皇朝统一后受到特别的推重。白寿彝先生指出,秦始皇为了证明自己符合水德,乃尚黑,不惜使整个朝堂上黑压压一片。
    五德终始说在历史观念的发展上,有一定的影响。司马迁对五德终始说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还是受到了历史循环论思想的影响。他在讲到夏、殷、周三代主忠、主敬、主文的三统说时写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15]尽管他批评“秦政不改”,称道汉代“承敝易变”,意在提倡历史中的“变”,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的“变”是有很大的局限的,是“终而复始”的“变”。当然,这在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念体系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谐音。五德终始说的“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16]的说法,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和东汉的谶纬思想,都有一定的影响,而班固撰《汉书》,反复申言“刘氏承尧之祚”,“唐据火德,而汉绍之”[17],“汉绍尧运,以建帝业”[18],则显然是接受了五德终始说的理论。其后,正闰论、正统论的兴起,也都可以溯源至五德终始说。
    应当看到,在中国史学上,朴素的进化观点占有突出的地位,是中国史学之观念形态的优良传统之一。在“变”的观念上,它同循环论有一定的共同之处;但在“变”的性质和“变”的方向上,则不同于历史循环论,而是认为社会历史在变化中前进,在变化中发展。《周易·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周易·杂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这是较早的朴素进化观点。韩非子提出上古、中古、近古之说,提出“古今异俗,新故异备”[19]之说,是很明显的朴素进化思想。而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则包含着丰富的朴素历史进化观点。再者,《春秋》公羊三世说的形成,把历史视为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演进过程,也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朴素进化观点,且与近代的进化论有比较密切的历史联系。
    唐代以下的史家,在发展朴素进化观方面,有越来越突出的成就。这主要反映在三个问题上。第一,关于人心风俗。史家吴兢记贞观初年唐太宗与群臣讨论治国方略,魏徵力主施行教化,指出:“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人反对魏徵的主张,认为:“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说,恐败乱国家。”魏徵运用历史知识来反驳他们,指出:黄帝、颛顼、商汤、武王、成王在教化方面都取得了成功,“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20]。封德彝等人无以为对,但仍不同意推行教化政策。唯有唐太宗坚定地采纳魏徵意见,并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王夫之说:“魏徵之折封德彝曰:‘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伟哉其为通论已。”[21]第二,关于“中华”与“夷狄”。史学家杜佑指出:“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22],“古之人朴质,中华与夷狄同”[23]。杜佑从地理环境上分析了“中华”进步的原因和“夷狄”未能进步的原因,表明他在民族问题上的进步思想和朴素进化观。第三,关于“封建”。柳宗元著《封建论》,从“生人之初”,阐述到“天下会于一”,描绘出了一幅社会历史不断进化的图景。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朴素的历史进化观。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把朴素进化观推向更高的阶段,即以朴素的历史进化的观点解释历代的政治统治,尤其是历代的政治制度。他继承柳宗元对“封建”的认识,认为:“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封建不可复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势在必革也。”[24]王夫之对历代制度有一个总的认识,就是:“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25]这就是“一代之治,各因其时”[26]。
    朴素进化观在理论上没有发展到更加缜密的阶段,但它作为一种历史进化的观念,在中国史学上有古老的传统和广泛的影响。同时,它也是中国史学在历史观念上接受近代进化论的一个思想基础。
    在古今关系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即在古今的联系中,是否可以划分相互联系的不同的历史阶段?前引《韩非子》中说到的上古、中古、近古是这方面较早的说法,这是思想家从历史中得到启示而提出的见解。司马迁著《史记》,根据年代的远近、文献的详略和时代的特点,于书中列《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这是对三个历史阶段的划分,反映了司马迁的卓识,以至于今人还在用“三代”“春秋时期”“战国时期”等历史分期概念。
    至于《春秋公羊传》的“三世说”、《礼记·礼运》篇的“大同”“小康”说,具有更多的社会思想的色彩,同司马迁的历史时代的划分有所不同。
    三、关于时与势
    “时”与“势”这两个概念,在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也是很重要的。《周易·彖上·贲》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表明“时”与“天文”有关。这里说的“时”,当是四季时序之意。《周易·彖下·恒》称:“四时变化而能久成。”意谓“四时”之“时”的变动性、恒久性及其对于天地万物的意义。《周易·彖下·革》又说:“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这是把“时”与人事联系起来,指出“时”对于后者的重要。《周易·彖下·丰》又说:“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是进一步说明“时”对于人事的重要。史学家吸取了《周易》关于“时”的观念,并运用于历史撰述、历史解释之中。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称:“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他很看重人的活动与“时”的关系,意在赞颂那些“不失时”的历史人物。魏徵主编《隋书》并作史论,称赞隋初开国功臣李圆通、来护儿等人时指出:“圆通、护儿之辈,定和、铁杖之伦,皆一时之壮士,困于贫贱。当其郁抑未遇,亦安知其有鸿鹄之志哉!终能振拔污泥之中,腾跃风云之上,符马革之愿,快生平之心,非遇其时,焉能至于此也!”[27]这就是说,杰出人物的出现,除了自身的条件外,“遇其时”乃是重要的客观条件。这些都表明,中国古代史学家在评论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十分关心具体的历史时机。
    “势”,是司马迁经常使用的一个概念。司马迁在解释事物变化原因时写道:“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28]司马迁论范雎、蔡泽际遇与成就的变化,认为“固强弱之势异也”[29]。他说的“事势”“势”是指事物的状态和形势,即考察历史时,不能不着眼于一定的社会环境,从而得到合理的说明。从“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来看,司马迁认为“事势”“势”不是静止的,而是运动的,其中自也包含趋势之意。
    自司马迁以下,不少史家都讲到过“势”,但真正赋予“势”以历史理论之明确含义的,是柳宗元的《封建论》。柳宗元用“势”来说明历史变化的动因,对后人产生了理论上的启示。宋人曾巩、范祖禹、苏轼和明清之际王夫之都各有阐发。曾巩撰《说势》一文[30],其历史见解是折中于“用秦法”与“用周制”之间。文中所说“力小易使也,势便易治也”的“势”,是指一种综合的力以及这种力与力之间的对比,同柳宗元说的“势”的含义不尽相同。此文还批评“病封建者”与“病郡县者”二者“皆不得其理也”。章学诚说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31],由此可见一斑。范祖禹引用《礼记·礼器》说的“礼,时为大,顺次之”的话,进而阐发道:“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32]。范祖禹说的“时”,义颇近于柳宗元说的“势”。而苏轼对于“圣人”和“时”之辩证关系的阐发,则深得柳宗元论“势”的要旨。苏轼认为:“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已。”他说,“圣人”之“能”不在于“为时”而在于“不失时”。这是很机智地说明了“圣人”与“时”的关系。在他看来“时”是客观的,能够认识并利用它的人,也就可以称为“圣人”了。基于这种认识,苏轼认为秦置郡县,“理固当然,如冬裘夏葛,时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独见也,所谓不失时者”[33]。这些论述,用来注释柳宗元说的“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34]”,是很精彩的。苏轼自称“附益”柳说,自非虚辞。
    王夫之在论述史学活动的重心时,也讲到了“时势”。“智有所尚,谋有所详,人情有所必近,时势有所必因,以成与得为期,而败与失为戒。”这里讲的“时势”,是指社会的形势或历史的趋势;“必因”,是说它跟过去的形势或趋势有沿袭和继承的关系。这就是说,时势既有连续性,又不是一成不变的。王夫之认为,人们观察历史,应充分注意到“势异局迁”,即时势的变化;而人们要从历史中获得“治之所资”的启示,则必须“设身于古之时势”。总之,认识历史,从历史中获得教益,应首先学会把握不同历史时期的时势。王夫之也提到“先王之理势”,但“先王”并不具有圣神的含义,他只是一定历史时期之“时势”的标志罢了。
    从柳宗元到王夫之,是把“势”“时势”作为历史变化动因来看待的,这是古代历史评论和史学批评在理论上的重要贡献。然而王夫之并不仅仅停留在这里。他自谓著《读通鉴论》,是“刻志兢兢,求安于心,求顺于理,求适于用”[35]。所谓“求顺于理”的“理”,是关于历史变化原因的另一历史理论范畴。在王夫之看来,所谓“理”,就是“物之固然,事之所以然也”[36]。以今义释之,“理”是事物变化之内在的法则或规律。王夫之说的“物”与“事”,不限于历史,但无疑包含了历史。因此,这种“事之所以然”,亦即事理,是对于历史变化原因的更深层次的理论概括。柳宗元通过对人类“初始”社会的描述,提出“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说明“势”“时势”是人们可以感受和捕捉到的。而“理”“事理”则不然,它是内在的和抽象的,但又不是不可认识的。王夫之说“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不可得而见”,“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37]。“势”之必然之为“势”者,便是“理”;“理”与“势”是一致的。从王夫之所解释的“势”同“理”的关系来看,“势”是“理”的外在形式,“理”是“势”的本质阐释。他以此来认识历史,来评论史家对于历史的认识,是认识历史和评论史学之理论与方法的新发展。
    四、关于理与道
    上文讲时与势,已涉及“理”。所谓理在势中,“理”是“势”的本质阐发,即“理”是对于“势”的说明。换言之,“理”是说明或解释“势”的存在及表现的道理。
    关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有多种含义:或是世界的本原,先天地而生;或是万物的载体,万事万物皆在“道”的包含之中;或是综合贯通万物之理,是一切道理的总汇,等等。在史学家的语汇与范畴体系中,“道”大致有三种含义:一是指原则、法度;二是指常理、法则;三是指道理或根本之理。这都是针对社会历史而言。其中,有与思想史上所说之“道”相近之处,有的则具有史学自身的针对性。
    司马迁在《史记·历书》序中写道:“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这里说的“道”,当是指法度而言。他在《史记·货殖列传》序中这样说:“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这里说的“道”,似可近于当作常理、法则理解。
    元初史家马端临指出:“《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38]所谓“会通因仍之道”的“道”,一方面是指史家的历史撰述思想,另一方面也是更深层的方面,是指“理乱兴衰”“典章经制”内在的联系,即其中的常理和法度。至于清人龚自珍说的“欲知大道,必先为史”[39],这个“道”当是指社会历史运动中的根本之理。
    “理”与“道”本有相通之处,但也存在可以觉察、可以判断的差别。这个差别是否可以作这样的概括:“理”通常指具体史事之理,“道”通常指一般史事之理。当然,这个差别,也是相对而言,不是绝对的。
    在史学家的语汇中,“道”又往往是指史家本人的信念、思想、志向、智慧。司马迁说:“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40]这里说的“道”,显然是指这些作者的思想、志向而言。刘知幾自谓:“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41]此处所言之“道”,也是同样的含义。而刘知幾在《史通·曲笔》篇中说“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即是把“道”看作一种信念和原则。这样的含义,也见于柳宗元的《与韩愈论史官书》。柳宗元认为,对于一个史官来说,“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42]。清人黄宗羲论学,说“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43],此处之“道”是指治学的原则和目的。顾炎武说过与此大致相同的话,他指出:“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44]“明道”之“道”当指道理、智慧,“救世”自是指经世致用,等等。以上这些,大多是关于史学家主体意识而言,同前面所举多指关于历史认识对象是有所区别的。
    天人关系是探讨社会历史的存在及其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是“天命”安排的,还是社会历史中的人和人事决定的,这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古今关系是探讨社会不同阶段的联系及其运动轨迹,即社会历史的变化是前进的、循环的以至是倒退的,这涉及对人类历史前途的认识。时与势,是探讨人们在历史活动中所经历的机遇和形势,即客观历史环境所提供的条件。理与道,是探讨纷繁复杂的历史活动之种种表现的原因、原理和规律。这些,都是中国古代历史观念中极重要的范畴和命题。关于这方面的深入研究,我们确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们应当认真清理和总结这一份珍贵的思想遗产,以推进历史学的理论建设。
    [1] 参见《尚书》卷九《盘庚上》,《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页。
    [2] 《尚书》卷十一《泰誓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2页。
    [3] 参见《尚书》卷十三《大诰》、卷十四《康诰》,《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4] 《左传·昭公十八年》,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95页。
    [5] 《战国策》附录《刘向书录》,刘向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8页。
    [6] 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25页。
    [7] 参见《柳河东集》卷十六《天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刘禹锡集》卷五《天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8] 司马迁:《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78页。
    [9] 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上《班彪列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26~1327页。
    [10]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0页。
    [11] 《周易》卷八《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5页。
    [12] 《周易》卷七《系辞上》,《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78页。
    [13] 《周易》卷八《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5页。
    [14] 《周易》卷三《贲》,《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7页。
    [15] 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93~394页。
    [16] 《吕氏春秋》卷十三《应同》,《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26页。
    [17] 班固:《汉书》卷一百上《叙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08页。
    [18] 班固:《汉书》卷一百下《叙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35页。
    [19] 《韩非子·五蠹》,《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342页。
    [20] 吴兢:《贞观政要》卷一《政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页。
    [21]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唐太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76页。
    [22] 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五《边防一·边防序》,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979页。
    [23] 杜佑:《通典》卷四十八《礼八》后议,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355页。
    [24]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汉文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4页。
    [2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48~2549页。
    [26]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十一“唐高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51页。
    [27] 魏徵等:《隋书》卷六十四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522页。
    [28] 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43页。
    [29] 司马迁:《史记》卷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25页。
    [30] 参见曾巩:《曾巩集》卷五十一《说势》,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94~695页。
    [31]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外编卷十六《和州志·志隅自叙》,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52页。
    [32] 范祖禹:《唐鉴》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2页。
    [33] 苏轼:《东坡志林》卷五“秦废封建”,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3页。
    [34] 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封建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4页。
    [3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47页。
    [36]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五《至当篇》,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68页。
    [37]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九“孟子·离娄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1页。
    [38] 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
    [39] 《龚自珍全集》第1辑《尊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1页。
    [40]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00页。
    [41]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0页。
    [42] 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一《与韩愈论史官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页。
    [43] 黄宗羲:《明儒学案》书首《明儒学案发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页。
    [44] 顾炎武:《日知录》书首《又与人书二十五》,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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