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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善]“玩”出来的文化与“玩”的文化


    清初杰出的文学家、美学家李渔,是一位被社会视作另类的人物。他鄙弃了举业,却不肯安分地隐居;他既不追求显达,却要过达官显贵们那样享乐的生活:他否定了“君子固穷”这被先儒们倡导了千百年的生活模式,不仅主张“诗意”地栖居,还要进行总结,并形诸文字,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他组织了戏班,集编、导于一身,不独自己快乐,更巡游各地,游荡江湖,出人权贵之门,行其秋风之实。正如孙楷第先生所说:“非工非商,不宦不农,家无恒产而需要和士大夫一样的享受。一身而外,所有费用皆取之于人。”(孙楷第《李笠翁与十二楼——亚东图书馆重印十二楼序》,《沧州后集》,中华书局,1985)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我们先来看一下李渔的具体生活。
    首先说他的园林之好。顺治二年(1645),明朝降将方安国、阮大铖引清兵攻金华,破城,许檄彩出逃。李渔在无处寄身的情况下,回到家乡兰溪。靠着朋友的帮助,他建成自己的第一处私家园林——伊山别业。山不高,园不大,李渔因地制宜,创建了一批很有些诗情画意的景观:燕又堂、停舸、宛转桥、宛在亭、踏响廊、打果轩、迂径、蟾影口、来泉灶等等。他在这里种花养草、饮酒赋诗,过着与山水自然为邻的田园生活,写下了大批诗词作品。在《闲情偶寄》中回忆起这段牛活,他依然表现出强烈的眷恋,所谓“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
    顺治末年,李渔移家南京。康熙八年(1669)夏天,他的芥子园营建也大体告竣,请龚鼎孳题写了匾额。在《芥子园杂联》里,李渔还具体介绍丁芥子园的情况,包括芥子园的特色、取名缘起、所在位置、周边的人文环境等。杂联有“署门”、“书室”、“栖云谷”、“月榭”、“歌台”五题,由此可觇知芥子园的基本布局构架。
    晚年的李渔动了乡关之思,康熙十五年,在“浙中当道协力维持”下,他“获遂买山之愿。乃自夏至冬,不及一载,卜居之后,继以土木”(《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一家言全集》卷3),于杭州吴山之麓又修造了层园,次年七月,举家也由金陵迁回了杭州。层园占尽景观之美,所谓“或俯或仰,倏忽烟云吐纳于其际。小而视之,特市城中一杯土耳。凡江涛之汹涌,躜峰之崱劣,西湖之襟带,与夫奇禽嘉树之所颉颃,寒暑惨舒,星辰摇荡,风霆雨瀑之所磅礴,举骇于目而动于心者,靡不环拱而收之几案之间”(丁澎《一家言序》,《一家言全集》卷5)。
    其次,说他组建的家庭戏班。康熙五年(1666),李渔往游京师,旋应陕西巡抚贾汉复、甘肃巡抚刘斗、提督张勇的邀约,远游陕甘。西行途中,在山西平阳,知府程质夫购一十三妙龄少女相赠,此即后来的乔姬。之后到甘肃兰州,谒见巡抚刘斗,得地方官员赠一女,即王姬。亦十三龄少女。其《乔王二姬合传》中述乔姬对王姬言:“请以若为生。而我充旦,其馀角色,则有诸姊妹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传,密之门内可见。”以乔、王为中心,李渔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戏班。方文《鑫山集续集》卷2《三月三日邀孙鲁山侍郎饮李笠翁园即事作歌》云:“城南李生富词藻,其家小园有幽趣,磊石为山种香草。两三秦女善吴音,又善吹箫与弄琴。曼声细曲肠堪断,急管繁弦亦赏心。”余怀《满江红》(同邵村省斋集笠鸿浮白轩听曲)、杜浹《李笠翁浮白轩》均记于芥子园观剧听曲事。吴冠五评李渔《后断肠诗十首》中更具体说道:“忆壬子春,偕周栎园宪副、方楼岗学士、方绍村侍御、何省斋太史集芥子园观剧。”李渔自道:“岁时伏腊、月夕花辰,与予夫妇及儿女诞日……亦必奏乐于前。宾之嘉者,友之韵者,亲戚乡邻之不甚迂者,亦未尝秘不使观。”显然,芥子园中的演剧活动是十分频繁的。
    其三,说他的出游。李渔在《复柯岸初掌科》中曾提到他“游秦、游楚、游闽、游豫、游江之东西、游山之左右,游西秦而抵绝塞,游岭南而至天表”(《一家言全集》卷3)。他出行,多带了他的戏班,直接的目的是干谒达官显贵、豪绅富门,打其秋风,如他在《次韵和娄镜湖使君顾曲》中所云:“莫作人间韵事夸,立锥无地始浮家。制成八曲惭巴里,折得微红异舜华。檀板接来随按谱,艳妆洗去即沤麻。当筵枉拜缠头赐,难使飞蓬缀六珈。”(《一家言全集》卷6)同时,少不了游览山川胜迹,如他的康熙十一年初春游楚,第一站是九江,得到九江知府江念鞠的接待。稍作盘桓,直奔汉阳,受到熊元献的款待。三月抵达荆州,谒见知府李雨商、同治张秀升。夏日再回到汉阳。李渔说到这趟西行,有云:“客楚江半载,得金甚少,得句颇多。”看来并没有打到多少秋风,经济上的收益不大。而一路登临游览。写下为数不少的诗篇,成了这次出行最大的收获。
    入清以后,李渔即放弃了举业,不复走读书——科举——做官这千百年来被视为读书人正道的“仕途学问”,却选择了在世人皆视作“不务正业”的“丧志玩物”中,进行着他的另类文化建构。其筑伊山别业、芥子园、层园,是在“玩”中进行着自己的艺术实践;他的小说、戏曲创作,“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风筝误》尾声),自娱娱人,是在“玩”中进行着文化建树;他的《闲情偶寄》,则诚如林语堂的《中国人·人生的艺术·人生的乐趣》里所评:“在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个重要部分专门研究生活的乐趣,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宅与庭园、屋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的梳妆、美容、施粉黛、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导引,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最后是从感觉上把药物分成三类:‘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和‘一生钟爱之药’,这一章包含了比医科大学的药学课程更多的用药知识。这个享乐主义的戏剧家和伟大的喜剧诗人,写出了自己心中之言。”(林语堂《中国人》,学林出版社,2000)如此,这竟是一部“玩”的文化大全,是一部“生活美学”的艺术专著。
    这里,我们就重点谈一下这作为“玩的文化”的经典著作:《闲情偶寄》。该书八卷,包括词曲部、演习部、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其中的“词曲”、“演习”二卷,向来多获奖誉。然而,我们要说,李渔的谈戏曲,并不是旗帜鲜明地建构自己的什么理论体系,他只是将戏剧作为艺术生活、生活情调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容,其美学建构,也只是其全书“生活美学”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属于娱乐文化的范畴。其所谓的体系,完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客观显示。李渔著《闲情偶寄》,正是从诗意人生,或者说是从“诗意地栖居”这个角度,来建构他的理论体系的。从这一角度而言,他有关戏剧的论述,也只是他教授世人观剧赏曲的门径,使人能够更充分地享受娱乐而已。
    在观剧赏曲之外,生活还有很多方面,所以李渔在接下来的篇章里又逐次展开,进一步论说了“诗意生活”所需要的其他方方面面。
    “声容部”论选姿、修容、治服、习技,是选美文化的范畴。所谓“选姿”,讲究肌肤、眉眼、手足、媚态,说的是先天自然具足之美:而修容、治服、习技,所说的美容化妆、服饰打扮、艺术修养等,则是外在后天之美。其中“修容第二”,“盥栉”谈洗脸及梳制发型;“熏陶”谈香浴、香茶净口;“点染”谈涂脂抹粉,均属美容文化的范围。“治服第三”谈首饰、衣衫、鞋袜,均为服饰文化的内涵。当然,这里纯粹是男性的角度,是男人要求女人的眼光,反映出男子的话语霸权意识。然而。在李渔生活的时代,这也恰恰是最合乎“时代要求”的,最为男人——尤其是成功男人所歆动的事情,是他们为了提高生活格调与生活品位,而要求于女性所必修必备的内容,是最“时尚”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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