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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迪]华夏上古龙崇拜的起源(3)


    二
    天上渺远的星象缘何被一个民族描绘于旗帜上并奉为图腾?此事说来话长,道理却很简单。
    古人务耕,以农立国,故特重农事。群星璀璨,回转于天,与一年四时循环相终始,因而成为岁序时令最直观也最准确的标志,故古人治历明时,特重星象,《尧典》载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星辰就是其仰观俯察的重要对象,“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鸟星、火星、昴星、虚星黄昏时分出现于南方天际,分别被作为春、夏、秋、冬四时的标志,这四方中星其实就是四象的雏形。正因为星象与民生日用息息相关,浩瀚夜空那些璀璨迷离的群星,对于古人而言,就显得尤其熟稔而亲切。顾炎武云:“三代之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日知录》卷三十)人们仰望星空,就可以知道农时和时辰,周旋轮回的星空与四时轮回的农时息息相关,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高悬于苍穹之上的钟表和历书。
    在群星之中,古人尤其关注大火,即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先秦典籍中关于大火的记载不胜枚举——
    《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豳风·七月》)毛传:“火,大火也。”郑笺:“大火者,寒暑之候也。火星中而寒暑退。”当黄昏时分大火星偏离正南而西流的时候,就是夏去秋来、暑消凉起的七月了。“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唐風·绸缪》)郑笺云:“三星,谓心星也。”大火或心,由三颗明星组成,故又称三星,《孝经援神契》云:“心三星,中独明。”诗所谓三星“在天”、“在隅”、“在户”,是以心星在天空的不同方位表示三个不同的时令:“三星在天”,指三四月之交心星暮见东方之时;“三星在隅”,指四五月之交心星暮见东南方之时;“三星在户”,指五六月之交心星见于正南方正对门户之时。自春徂夏,火星逐渐西流,标志了岁月的流逝,也见证了人间的儿女情长。
    《书》云:“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尚书·尧典》)大火在黄昏时分升上正南方天空的时候,就是仲夏季节了。
    《礼》云:“五月……初昏大火中。大火者,心也。心中,种黍、菽、糜时也。”(《大戴礼记·夏小正》)五月,当大火见于南方,农人们知道,该是播种黍、菽、糜等作物的时候了,又云:“九月……内火。内火也者,大火;大火也者,心也。主夫出火。主以时纵火也。”大火自春天暮见于东方开始,不断西行,夏天暮见于南方,秋天暮见于西方,到暮秋九月,入于西方地平线而不可见,“内火”是也。此时,秋收已毕,五谷归仓,一年的农事基本结束,凉风初起,昆虫蛰伏,该是放火烧荒和狩猎的时候了,故曰“主夫出火。”《夏小正》历载一年十二个月的物候、星象和气象以明农时,其中,大火就被作为重要的农时标志。
    《国语》云:“夫辰角见而雨毕,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待而畚梮,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国语·周语》)这段文字一口气列举了一系列秋冬之交的朝觌星象,韦昭注云:“辰角,大辰苍龙之角。”“天根,亢、氐之间。”“本,氐也。”“驷,天驷,房星也。”自辰至房,皆属二十八星宿系统中的东方苍龙星象,苍龙的主体正由这几组星象构成。其中,火自然就是同属苍龙的心宿,即大火。九月之后,日躔苍龙之末的尾宿,因此,每日拂晓时分,在日出之前,苍龙中的前五宿,即角、氐、亢、房、心,次序升起于东方地平线,时值秋末冬初,场功已毕,土地未冻,正宜从事土木施工,故司里之官集合民众,涤除道路,疏通沟洫,修建城郭宫室,所谓“收而场功,待而畚梮,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是也。这里提到的“营室”,也是星象之名,二十八宿之一,初冬暮见于南方,因其被视为土木营造的标志,故得名“营室”,《诗》云:“定之方中,作于楚宫。”(《鄘风·定之方中》)“定”亦即“营室”。
    《左传》所载大火纪时之制尤其详备。《庄公二十九年》云:“凡土功,龙见而毕务,戒事也;火见而致用,水昏正而栽,日至而毕。”此以大火和苍龙的朝觌作为土功的标志,和上引《国语》之说是一个意思。《昭公三年》云:“火中,寒暑乃退。”《昭公四年》云:“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而出之……火出而毕赋。”谓于大火昏见东方的春夏之交向王公贵族赋冰作为制冷之用。《哀公十二年》云:“仲尼曰:‘丘闻之:火伏而后蛰者毕。’”谓暮秋火伏不见,昆虫蛰藏。《桓公五年》云:“凡祀,启蛰而郊,龙见而雩,始杀而尝,闭蛰而烝。”谓春夏之交,苍龙暮见东方之际,此时作物生长,正需甘霖,故举行雩祭为谷求雨。《昭公十七年》云:“火出,于夏为三月,于商为四月,于周为五月。夏数得天。”谓大火的出没正与农事的作息相始终,方春东作而暮见东方,农功秋迄而隐于西方,作为农时的标志可谓天设地就。
    《左传·襄公九年》云:“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以出内火。是故咮为鹑火,心为大火。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暗示大火纪时之制可以追溯到殷商,大火被商人作为主要的纪时标志。《左传·昭公元年》云:“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辰即大火,这里也把大火与商人联系起来。这暗示,对大火的关注,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殷商甲骨卜辞中有很多记载商王或商巫祭祀“火”的文辞,论者认为其中许多卜辞中的“火”字,指的就是大火星,① 甚至殷代历法的岁首,即一年的起讫,就是以大火星的出现作为标志的。②
    总之,从甲骨卜辞到先秦典籍,从民间歌谣到国家典章,都对大火津津乐道,情有独钟,足以表明在上古时代,大火是华夏世界万众瞩目的星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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