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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神话作为中国文化的原型编码——走出文学本位的神话观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神话”这个概念是20世纪初年由留日学者梁启超、蒋观云等人引入现代汉语中的。在此之前,中国学术话语中没有这个词,当然也没有神话学这门学问。100多年来,中国神话学从无到有,取得了重大成就,也留下明显的局限。
    最初热衷于介绍和研究神话的学者以文学家为主体,如鲁迅、周作人、茅盾、郑振铎、谢六逸等,所以至今我国的神话学教学仍然只限于在大学中文系的民间文学课程范围里进行。凡是没有讲授民间文学课程的学校,当然也不会讲授神话学的专业知识。对照20世纪以来国际上神话学研究的大发展情况,国内在学科划分上的这种自我封闭之局限性非常明显。以国际的神话学理论权威学者罗伯特·西格尔在1996年主编出版的六大卷《神话理论》(Theories of Myth)看,文学方面的神话学研究只占六卷书中的一卷而已,即不到神话学研究全貌的20%。占据80%以上的内容是哲学、历史学、考古学、宗教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视角的神话研究。与中国神话学的现状相比,文学本位的神话观成为制约我国人文学术发展的一个瓶颈。
    如何有效地总结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神话学成就与研究经验,反思我国学者在这一领域中的思维工具之局限性及其遮蔽、阻碍作用,相应地提出学术对策,对限制性的瓶颈加以突破,实现对神话观念和神话学知识格局的更新,与时俱进地回应国际学术发展趋势,适当地吸收学术创新成果,对于推进我国神话学研究乃至整个人文研究的水平,都是十分必要的基础理论工作。
    以往的经验表明,突破中国神话学研究的文学本位之局限,神话概念将充分发挥其贯通文、史、哲、宗教学、心理学的跨学科知识整合优势,引领人文学者打开思路,主动尝试交叉学科的思考,发现、提出和解决新问题,特别是关系到文史哲研究视野如何打通和重新整合的关键问题。
    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神话研究,将主要精力用于从古籍中寻找类似古希腊神话故事的工作,却完全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中国古人为什么不能研究神话?换另一种问法:古汉语中为什么就没有“神话”这个词呢?由于这样具有根本性的文化特质问题没有得到较早的提示,在学者中也得不到深入的思考和讨论。
    中国文化传统的最大特征就在于其完全的和弥漫性的神话特质。不仅遍布城乡各地的无数孔庙和财神庙,无言地见证了这个多民族国度的巨大造神能量,就连被西学东渐以来的现代学者视为“中国哲学”、“中国历史”和“中国科学”的许多根本内容,也离不开神话的观照。
    参观北京故宫的游客,很少能够明白所谓“紫禁城”,原来就是纯粹的神话式命名!人们确信地上的皇宫对应着神话想象中的天上紫微宫,那是天帝位居天庭中央的统治标志,于是才会有人间的紫禁城这样的神圣化名号。大家都知道“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特质,但是大家往往都忽略了“天人合一”信念本来就是神话的观念,或者说是直接来自神话思维的信仰观念,它对于整个中国传统来说,具有文化基因的作用。就连自我标榜“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圣人,其实也坚信“天命”,特别关注超自然的生物麒麟与凤凰之类的神话象征意义。当年一位楚国狂人甚至直接用“凤”来比喻孔子本人。今人只看到神话表现的一种形式是文字叙事,所以它就被归入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但是文化传统中还有大量以图像叙事和物的叙事来表现的神话,紫禁城和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等明清两代皇家建筑莫不如此,更不用说自古以来的“天子坐明堂”制度了。从古代的高频语词“真龙天子”、“龙凤呈祥”等,到今天的高频词“龙的传人”、“巨龙腾飞”之类,离开了神话式的思考和观念,还谈什么中国文化?
    再举一个工具书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出,神话对于中华文明的深刻渗透和全面覆盖,如何达到至深至广的程度。《说文解字》这部书,大家公认是古汉语的第一部字典。但是只要仔细阅读第一卷开篇的几个最重要的部首下面的字,就不难看出,这不是随意编排的工具书,其9000多字的编排顺序始于“一”而终于“亥”,分明体现着神话宇宙观的时间和空间秩序。至于为什么要将一、二、示、三、王、玉这六个部首的字排在字典的首要位置,其间的奥秘只能从华夏大传统的信仰基础和神话根脉上才能看得清楚,绝不是按照笔画顺序排列就能够解释的。许慎对许多汉字的解说方式,其间充满着神话观念与神话叙事,尽管他那个时代还没有“神话”这个词语。从认知人类学角度看,《说文解字》不用神话词汇而表达出的神话和信仰内容,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神话性给出了生动的示范。“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国古人不用讲“神话”这个词,因为他原来就生活在神话所支配的观念和行为之中!从这一意义上看,象形文字作为文化的符号编码方式,本身就体现着神话观念的原型编码规则,这正是当代学者能够通过神话学的整合视角而重新进入中国传统的窍门所在。这也是“神话历史”这个国际新史学的概念引入中国语境所带来的研究拓展:如何将局限于文学课堂的神话真正释放出来,使之成为重新贯通文史哲、反思中国文化研究的有效概念工具,引领学者超越传统的成见和现代的学科偏见,重新进入中国思想传统和历史传统。
    尝试“神话历史”的研究,需要将理论的探讨和个案研究有效地呼应起来,既避免空疏玄虚,也不至于流于琐碎。即将出版的“神话历史研究”丛书以19卷规模组织为一个整体,分为中国神话历史和世界神话历史两个探索系列。世界神话历史系列,包括苏美尔神话历史、希腊神话历史、日本神话历史、韩国神话历史等,为审视中国神话历史提供世界文明及东亚文明的大背景参照。中国神话历史系列,包括总论和多个分论,后者以先秦两汉的重要经典为个案,如《尚书》、《论语》、《春秋》、《礼记》、《仪礼》、《穆天子传》和《淮南子》等,分别透视其所承载的神话历史与文化编码之内涵,能够构成一个相互关联和相互照应的学术整体,有助于加深对中国文化的发生及其特质的认识。
    从选题设想和方法论上看,该丛书的策划和出版,是对笔者在20世纪90年代与萧兵、王建辉合作主编的“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系列丛书八卷本之继承。所不同的是,“神话历史研究”更集中体现新世纪成长中的青年学者的新锐探索,力图呈现出更具有规模性的人文研究和国学研究的创新群体。该丛书的作者们都是有志于跨学科研究的人文学者,围绕着目前活跃于学界的几个学会——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中国神话学会等。希望其能够推动方兴未艾的文学人类学研究潮流,并以神话学探究人文本源价值的大视野,为跨学科研究的拓展提供一种新的经验。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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