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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秀娟]民歌社会的现代情结和现代社会的民歌情结(2)


    广西那坡县城厢镇龙华村弄文屯黑衣壮男女青年对歌神话使“以黑为美”的观念深入人心,帮助黑衣壮人很好地保持了传统。在广西那坡县,壮族是主要民族,遍布全境,按自称和语言划分有布央、布峒、布农、布税、布依、布敏、布省、布决、布拥、隆安、左州等。很多壮族支系着装早已汉化,而布敏一支却仍沿袭着祖先遗留的传统。“文革”时期,黑衣壮的着黑习俗被认为是“四旧”,属于要破除之列,上面明令不允许再穿黑衣服;周边的其他壮族支系和其他民族也歧视黑衣壮,侮辱性地称黑衣壮为“敏顿”(意为黑鬼一样的敏人),或戏称他们为黑飞机(因黑衣壮妇女头上顶着折摆成大菱形的黑头巾,头巾两端垂挂飘飞在双肩)、黑肚皮(意为黑衣壮人的肚皮都是黑的,因自制的蓝靛布褪色染在肚皮上)等。在圩场上,黑衣壮妇女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使坏的人悄悄把烟头丢进她们双层的裙裾里,烧坏她们的衣服;有的黑衣壮妇女赶完圩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盘在脑后的长头发被人偷偷掀开头巾剪了。但即使是那样,黑衣壮人仍不改装。只要一问起“为什么穿黑衣服”,黑衣壮人就会告诉你某个版本的神话,并且很自豪自己能纺线织布制衣,不像生活在他们附近的瑶族,连纺线织布制衣都不会,要来买他们穿旧不用的衣服。同一时期,唱山歌也被认为是“旧风俗”而遭禁,但爱歌如命的黑衣壮人只是表面收敛了一点:不再举行大型的歌会。但逢年过节及有婚嫁、新房落成等喜事时仍对歌助兴;路遇、上山砍柴、割草捡猪菜、放牧也唱歌。正如黑衣壮山歌所唱的那样:“出路携歌当早饭,赶街唱歌当晚餐。妹穷用歌当茶水,妹贫要歌当酒坛。”②山歌是黑衣壮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黑衣壮人生活在没有河流没有土地的大石山里,只靠存积雨水来解决日常用水,靠落在山石缝、石坑里的一?g?g土种植玉米来生活。在如此艰苦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唱山歌是他们最重要的社交方式和娱乐方式。尽管有来自外面世界的高压,倔强的黑衣壮人依然捍卫着他们的传统、习俗和艺术。那是他们人生的意义和乐趣所在,用他们的歌来说:“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代解忧愁;三天不把山歌唱,三岁孩童变白头。”③ 
    但就是这样一个以黑为美、爱歌如命、个性倔强的族群,在20世纪90年代末,当公路、电灯、电视来到他们闭塞宁静的小山村后,一切都迅速地改变了。如今,黑衣壮的年轻人喜欢穿买来的衣服甚于母亲千辛万苦用蓝靛染制的民族服装,喜欢跟着电视学唱流行歌曲远甚于跟本族歌师学唱本民族的二声部民歌。而且,从2003年起,由于退耕还林,黑衣壮人不能再在石山缝里栽玉米了,于是,打工大潮席卷全族。现在,年轻力壮的中青年人全部外出打工,留在村子里的只有老人和孩子。笔者2005年4月在广西那坡县城厢镇龙华村黑衣壮聚居区作田野调查,特别想看一看他们农历3月28日的“风流街”(即歌圩)。黑衣壮原土司所在地弄文屯人告诉我,因外出打工的人太多,“风流街”已经不成街了。 
    对比是鲜明的。“文革”时期的禁令和千百年来外族的嘲笑没能禁住黑衣壮照穿他们的黑衣服和照唱他们的山歌。今天,政府为发展旅游业号召黑衣壮继续穿他们本民族的服装唱他们本民族的山歌,外族人也通过电视报道明白了黑衣壮穿的衣服唱的山歌都是“艺术”而改变了对黑衣壮一贯鄙视的态度,但他们却不想再穿那样的服装和唱那样的山歌了。他们开始感受到买衣服比自己做衣服方便、穿起来舒适(机织布轻薄,成本低;自织布特别费工夫,而且厚、重、容易掉色),会唱流行歌曲很时髦,外面的生活很精彩。的确,“当通往现代化的路被跨越之时,各种难以想象的舒适和机遇就变得唾手可得,以至于每个人都想行进在这条路上,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④。他们依然记得那个为什么要穿蓝靛染制的黑衣服的神话,但他们已经不相信不穿黑衣服会给他们带来祸患的神谕。一句话,神话失效了。
    神话在一夜间成了现代性的俘虏。舍勒于20世纪初已敏锐地指出:现代性――一言蔽之曰:本能冲动^造**逻各斯⑤。在黑衣壮人遗弃本民族服装和山歌艺术的背后,是人类社会挥之不去的现代情结。金耀基曾这样论述现代化:“现代化”是全球性的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大变动,它“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基本的文化取向及价值系统”,以至于对每一个民族或国家,“现代化”都是不能完全抗拒的诱惑⑥。现代化,作为一种甜蜜的诱惑,那是一种比政府禁令和外族嘲笑强大得多的力量,因为它植根于人的本性。细查之,“文革”时期政府的禁令破不除黑衣壮的“四旧”,因为当时布匹供应如此紧张,黑衣壮人手里也没有买衣服的余钱;当时也没有其他新鲜的娱乐方式代替唱山歌,所以禁也是白禁。时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黑衣壮人可以用手中的余钱从市场上方便地买到又便宜又轻便的机织布或成衣,从而免除了自己种棉花纺纱织布染布制衣的繁重劳动。电视把外部世界的生活如此直观清晰生动地呈现在黑衣壮人的面前,劳作之余,看电视自然而然成了黑衣壮人娱乐休闲的主要方式,以往夜晚青年男女走家过户对歌的娱乐方式不可避免地衰落了。祖先是黑衣壮的神灵,千百年来黑衣壮人保持着为故去的亲人守孝三年的习俗,守孝期间不得外宿他处,但打工潮使千年习俗成了一纸空文,丧事过后,打工的人便出门继续到他乡谋生去了。从衣着到社交到娱乐到神事,旧有的一切习俗几乎都改写了、失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以外部世界的现代生活为指归的生活方式。这是一场空前的转变,而在这场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中,他们的艺术――服饰和山歌,这有着千百年历史积淀的曾经标志着他们存在的艺术――成了牺牲品,他们也因此失去了由传统艺术所界定的明确的身份,变成了无根的“漂人”。
    当艺术不幸成为牺牲品、神话不再具有神力的时候,意味着民歌社会走到了它的尽头。艺术不再是它的尺度和标志,金钱才是。所以,舍勒的哲学人类学的根本关注点是:现代性不仅是一场社会文化的转变,环境、制度、艺术的基本概念及形式的转变,不仅是所有知识事务的转变,而根本上是人本身的转变,是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的内在构造本身的转变;不仅是人的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的生存标尺的转变⑦。具体而言,民歌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是“工商精神气质战胜并取代了神学―形而上学的精神气质”,是“实用价值与生命价值的结构性位置发生了根本转变”⑧。黑衣壮社会的转变印证了舍勒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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