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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降蛇——佛道相争的叙事策略


    内容提要:自六朝以来,佛教与道教开始试图征服江南地区以蛇精为庙神的民间崇拜,从而在教内形成有关降蛇的叙事文本。在大量“蛇噬高道(僧)”叙事文本中又存在着佛道相互攻击的叙事母题。本文通过考察佛教与道教关于降蛇的叙事传统及宗教目的,试图指出形成《白蛇传》故事的宗教文化土壤。
     关键词:降蛇;宫亭庙神;高僧伏蛇;高道禁蛇;佛道相争;白蛇传
    Bernard Faure在“Space and Place in Chinese Religions Traditions”一文中,以日本禅宗蛇故事及中国禅宗北宗神秀嵩山杀蛇的故事说明,蛇象征地方势力,征服蛇怪即以佛教“普世化教义”(Universal Doctrine)征服“民间宗教仪式实践层面的地方崇拜”。佛教与地方崇拜之间的对峙应该成为我们考察大传统、小传统之前必须正视的问题。[1]六朝时期进入江南地区的开始佛教征服地方民间崇拜,这一过程往往又体现在降服蛇怪的叙事模式上。如果将本土道教也考虑入内,我们会发现,制度化的宗教一直没有放弃改造(或者说降服)巫觋传统的民间信仰的努力。在这一漫长的斗争过程中,佛、道两教一直处于竞争状态,并在各自的叙事系统中形成以降蛇为中心的叙事文本,从而交叉影响了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白蛇传》的形成。
    一、佛教叙事中的民间蛇神崇拜
    蛇怪,在民间叙事中是“邪恶的象征”,因恐惧而“避害”,从而形成蛇崇拜。闻一多《伏羲考》就国人的龙蛇崇拜云:“一定是假设了龙有一种广大无边的超自然的法力,即所谓‘魔那’(manan)者,然后才肯奉它为图腾,崇拜它,信任它,皈依它。”以谄事为手段,以避害为目的,“在这里,巫术——模拟巫术便是野蛮人的如意算盘。” [2]蛇精被谄事、受封或被祀之后,变为庙宇正神,渐由“蛇怪”本身之原始形态蜕变为“蛇怪之管理者”,因而能福佑人类。
    巫教传统与蛇的结合似乎很早。《山海经》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在有着巫祝传统的南方,巫觋又利用崇拜蛇精的民众心理,成为蛇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搜神记》、《异苑》等六朝志怪小说多处涉及江南民间关于蛇的崇祀,这些崇拜活动多为某一地之巫觋所控制,由巫师代言祸福。如同其它民间精怪崇拜,蛇神也要求血食,祭以牛羊和人牲。如经常被引用的《搜神记》卷十九“李寄斩蛇”,述闽中庸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福。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3]《异苑》卷八又有武昌水神以青蛇为神通,通过巫觋求索酒肉、人牲的飨祀。[4]
    东汉末年开始进入长江流域的佛教,如何对付江南地区以蛇为中心的地方崇拜?梁代慧皎《高僧传》卷一“汉雒阳安清”为我们描述了佛教与蛇神的斗争场面。
    汉桓之初,高僧安清(世高),路过庐山超度昔日同学:
    行达宫亭湖庙,此庙旧有灵威,商旅祈祷,乃分风上下,各无留滞。……高同旅三十余船,奉牲请福,神乃降祝曰:“船有沙门,事便呼上。”客咸惊愕,请高入庙。神告高曰:“吾昔外国与子俱出家学道,好行布施,而性多瞋怒,今为宫亭庙神,周回千里,并吾所治,以布施故,珍玩甚丰,以瞋恚故,堕此神报。…吾有绢千疋,并杂宝物,可为立法营塔,使生善处也。”……神从床后出头,乃是大蟒,不知尾之长短,至高膝边,高向之梵语数番,赞呗数契,蟒悲泪如雨,须臾还隐。……高便达豫章,即以庙物造东寺。谓船人曰:“向之少年即亭庙神,得离恶形矣。”于是庙神歇末,无复灵验。后人于山西泽中,见一死蟒,头尾数里,今浔阳郡蛇村是也。[5]
    宫亭庙在庐山南侧,以宫亭湖得名,属豫章郡。宫亭庙神亦名“庐山君”,是六朝豫章地区极盛的民间巫教神灵,《搜神记》、《异苑》均记载此庙神之灵验。[6]上文透露出,宫亭庙的信仰圈以行走于鄱阳湖口与长江流域的商人为主,庙神为蛇精所化,并采用了南方巫祝传统——降祝。然而《高僧传》叙事中的宫亭庙庙神不同于《搜神记》等志怪小说的是,它前世是安国[7]学道高僧,因犯了佛家的瞋恚戒条,后世堕为万里之外庐山上的蟒精。佛教的“变现”、“变文”中时常可以发现“蛇化人身”“人死后化蛇”的故事,由这种释家叙事模式和轮回观念演化而出,《高僧传》安排安世高旧时同学死后化为江南的蟒神,从而使佛教高僧降服江南的地方淫祀具有某种正当性。[8]
    《搜神记》“李寄斩蛇”展示的是普通人与蛇搏斗的技术,“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而高僧安世高在降蛇过程中显示出宗教从业者的本色当行——“梵语数番,赞呗数契”。李寄斩蛇“入视穴,得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只是消灭了蛇精的身体,并未对依托蛇精的民间祭祀给予进一步的打击;安世高对宫亭庙神却毫不手软,没收其全部庙产,“以庙物造东寺”,当时荆州白马寺、丹阳瓦官寺,皆为“宫亭庙余物治之”[9]。
    佛教叙事角度的“降服蛇怪”故事,体现出制度化宗教的立场与作风。佛教对地方宗教征服过程,不仅战胜民间神祇、摧毁山庙,而且以胜利者姿态“霸占”庙产,为别处的佛寺“立法营塔”。创立“净土法门”的梁代高僧慧远(334-416年)《庐山记》提到了庐山南侧的宫亭神庙,庙中供奉的“安公”即安世高。许里和认为慧远住在这山上时,显然还对安世高进行祭祀。[10]这似乎表明,佛教征服地方社会的祭祀过程,还伴随着以佛教崇拜取代宫亭庙神这样的俗神崇拜。
    慧远的徒弟法安,曾于庐山附近新阳县降服以虎怪为庙神的淫祀:“新阳县虎灾,县有大社树,下筑神庙……安为说法授戒,虎踞地不动,有顷而去。旦,村人追虎至树下,见安大惊,谓是神人。遂传之一县,士庶宗奉,虎灾由此而息。因改神庙,留安立寺,左右田园皆舍为众业。”[11]法安的降服手法与安世高类同,改俗神神庙为佛寺。由此可见,无论是虎怪还是蛇怪,在佛教叙事中皆为地方势力的邪恶象征,必定被高僧所降服;崇祀这一邪恶象征的俗庙也必为佛教寺院所取代。
    相类的叙事还有刘宋时人刘义庆所撰《幽明录》“安息王子”条,“至会稽,过稽山庙,呼神共语。庙神蟒形,身长数丈,泪出。世高向之语,蟒便去。……后庙祝闻有臭气,见大蟒死庙,从此神歇。”故事发生的地点换成了会稽,但是核心与《高僧传》一样:高僧制服蟒形地方庙神,庙神从此失去了灵验。刘义庆为佛教俗家弟子,这则故事可能受《高僧传》的影响。[12]
    “高僧伏蛇”的叙事模式还有《太平广記》卷四五七引晚唐张读所著《宣室志》“无畏师”,讲述天宝中无畏师伏洛阳蛇怪,“即说佛书义甚精,蛇闻之,遂俯于地,若有惭色,须臾而死焉。”唱呗经书似乎是佛僧降蛇的技术手段。
    由上所述,冯梦龙《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首次出现佛僧法海降服白蛇的情节,可能是延续了佛教“高僧伏蛇”叙事模式的余响,而加以传奇化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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