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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明月何时照我还


    小说用《望春风》这个名字,也充满了格非式暗喻。而望字后面用了“春风”二字,基本上会让我们想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古诗: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么下一句呢,明月何时照我还。
    作为读者,阅读格非的小说会有故事以外的福利——他的眼睛不放过每一棵树每一片云彩每一滴水流的声音。格非擅长让小说人物通过一座桥,听到鸟叫声,以及在夜晚时观看星空。这些自然丰润的细节很容易让读者进入到他的故事深处,并在他的叙述里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构建人物关系和时空关联。格非的写作,从来不会单方面弹琴给人听,而是一场演唱会,他在舞台上累了的时候会将话筒朝向观众,而那些合唱的内容便是他省略的内容。
    在《望春风》的开篇,他便写到了自然风物:“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仰身停翅在云端。”借着作品中孩子的眼睛,格非适时将一只鸟儿扔到空中。这种视角的多样性使得他的小说在结构上非常自由。同样是切入父亲的历史,格非的时空感便非常的立体。他从父亲去给邻村半塘村春琴家算命开始写起。父亲一出场便出现了故事的伏笔,是啊,他去给人算命,不仅仅改变了春琴的命运,春琴弟弟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甚至是叙述人“我”的命运。也因为父亲是一个算命的身份,在开篇的第一章节里,格非让父亲点评了村里的其他人。而这些点评即是对人物未来命运的预测,也是对作者创作接下来情节的暗示。等有心的读者看完全书的内容,再来看第一章的时候,发现,原来父亲的话全是暗语,几乎是各个谜语的谜面部分。父亲评价唐文宽时这样说:“你们去他家听说书当然没问题,凡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另外,他那婆娘王曼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别总往他们家跑。”只是这一句话,便将两个人的身份全都抖落了一半的悬疑。事实证明,在故事的最后,唐文宽呢,是一个同性恋者,很喜欢骚扰到他那里听说书的孩子。而王曼卿则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父亲对“我”的警告旨在提醒“我”不要在青春期时候迷失在王曼卿的身体里。而对于春琴的评语,差不多是一种要揭开故事序幕的态度,父亲这样说:“有些事,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不久,父亲上吊自杀。格非将父亲的死因这个秘密一直埋在小说的深处,不揭谜底,引着读者和他一起来寻找、猜测,甚至推理。
    父亲死之前,格非意外地加了一段文字。父亲去青龙山算命,然后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兄弟。然而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怎么可能将吃的给别的孩子,亲侄子也不行。所以,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父亲呢,从青龙山给儿子带了一碗有肉的米饭,高兴地向儿子描述那肉的肥大。然而,儿子吃饭的时候,父亲一直咽着口水,这让儿子察觉到了。儿子知道父亲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步行十多里地也只是将自己的口粮省给儿子吃,便自觉地给父亲留下了那两块肉。儿子说自己吃饱了,走到阁楼上,看着父亲在灶房里吃饭,当父亲在碗底扒出那两块经过他反复描述过的肉时,父亲知道儿子识破了他没有吃饭的真相。父亲在灶房里哭,儿子在阁楼上哭。
    格非这样写:“父亲在灶堂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父亲并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我也一样。”
    父亲的死和一个泰州来的女人有关,来者给“我”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泰州那边来人送信;第二句,南通的徐新民被抓,事情不太好;第三句,要做最坏的打算。”
    父亲的死因终于在第三章揭开,格非在小说里给父亲的死建了一条时间通道,这个通道里,母亲负责揭开谜底。原来,父亲曾经加入过一个国民党的特务组织,然而,他们虽然没有做任何事情,但却留下了档案。当这个特务组织里的徐新民被捕后,母亲怕不满十二岁的孩子受到牵连,特地让家里的仆人张嫂代她向父亲赵云仙传达信息。她所写的接头暗语便是父亲特务组织的暗语,竟然是武则天的两句诗: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读过格非《迷舟》的读者大多知道他的爱好,他喜欢在小说里略写一半。在向读者介绍他的小长篇《隐身衣》时,格非也表达过他对小说的理解,他认为小说作者对于自己要讲的故事一定要懂得隐藏一半,或者隐藏更多的内容。但在写作的时候,那个完整的背景要时时地呈现出来。那么要说一下武则天这两句诗的字面意思了: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这首诗还有前两句,也带着一股子霸道总裁的劲儿: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这是一个权力和控制欲望极强的女人对世间花朵下的一个命令。这首诗的后两句当作一个接头暗语,则一定代表着危险,速跑的意味。
    父亲从诗句里接到了母亲的信息,他仿佛完全读懂了母亲的意味,不久便自杀了。
    父亲在第一章自杀,在第三章揭开谜底。父亲死后,第一章的结尾处,春琴的母亲跑到父亲的坟上哭了半夜。这个女人是这样向“我”解释的:“这些天我眼皮老是跳,心里慌慌的,就知道要出事。谁知应在他身上。你妈不在跟前,也没个人到他坟前哭一哭,送一程,不好。”
    然而,一直到第四章,通过春琴的嘴,“我”才知道,父亲和春琴的母亲好过。春琴甚至一度怀疑她是父亲和她母亲偷情生下来的。所以,当春琴和我都成了孤家寡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春琴一直把“我”当作亲弟弟。
    认真读完这部小说,会觉得,这是一部非常有叙述野心的长篇小说。格非这几年仔细研读过《金瓶梅》,所以,他在《望春风》中也大量使用了《金瓶梅》的人物出场或者死亡的方式,比如《望春风》中的更生的死,并没有专门交待他是如何死的,而是在交代唐文宽死后,大家开始冷落他。因为他老爱找唐文宽下棋,而唐文宽是个同性恋啊,所以,更生的形象便慢慢变得可疑起来。格非只用一句来写更生的死:“更生死后,儿子永胜独自一人将他的遗体送去殡仪馆火化,家里众多的亲戚无一到场。”
    就这样,一个人的一生结束了。这种风格像极了《金瓶梅》中某些次要人物的落幕方式。
    《望春风》除了写父亲、母亲、春琴和“我”,在第二章还专门写了一个人物叫“德正”,也就是儒里赵村的支书。他因为是个孤儿,身份一穷二白,所以捡了个便宜,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当了村支书。还娶了比他小二十岁的春琴。如果说“父亲”是一个反革命的角色,那么“德正”便是一个绝对政治正确的角色。小说从“父亲”到“德正”,似乎每一个章节要写一个人物,而每一个人物呢,又都生活在泥泞满地的村庄里,带出更多的日常生活和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历史细节。然而格非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中国历史过于磅礴,有一些历史是断代的,近乎对普通民众封闭的。所以,他只好放弃他原本要通过多个不同人物来揭开中国五十年当代史的野心,用近乎城市化高楼建筑的方式,将父亲和德正之后的村庄变化,在第三章《余闻》里一网打尽。余闻,顾名思义,余下的新闻。在余闻里,格非更是打通了小说叙事的时间和空间,每写一个村庄里的人物的时候,他似乎有着清晰的时间脉络,他用近乎3D透视的方式将他笔下的人物从村庄的某条路上截到,让人物顺着时间和空间的自然顺序,径直走到他需要叙述的章节里,那么自然,熟悉,清晰。
    小说有一些花絮写得极美妙,可以剧透一些给大家。比如村子里的高定邦和高定国兄弟之前一直感情甚洽,后来兄弟失和的原因竟然完全套搬了鲁迅和周作人的失和。而唐文宽被发现是同性恋之后,村子里的人对他的性生活的评价简直精彩十分,是:拼刺刀。
    和苏童当年写《黄雀记》不同,苏童写了三个让人非常不舒服的人。可以看得出苏童非常不喜欢他笔下的那三个人,但是他充满了同情的耐心去描述他们,呈现出与他自己喜好不同的人性的丰富来。
    而格非在《望春风》这部长篇里记下的人物,哪怕是一个完全打酱油的角色,格非都是喜欢的,倾注了爱和理解的。所以,他在写这部小说之前,一定是长时间与小说里的人物相处过,与他们交谈,甚至和他们商量他们的故事走向以及死亡的方式。只有长时间养育自己的小说情节和人物,才能做到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由。因为,这些人就活在格非的身边,就是他们的亲人,他不必刻意地记他们的名字,而只需要敲他们家的院门,让他们出来讲述,即可。这几乎是写作的非常自由的境界。
    小说用《望春风》这个名字,也充满了格非式暗喻,他写了一个从故乡出生一点点远离故乡,又慢慢回到故乡的故事。而望字后面用了“春风”二字,基本上会让我们想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古诗: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么下一句呢,明月何时照我还。
    是的,这便是格非的本意。望春风,不是对着春天观望,而是盼着一轮明月能将自己的乡愁打捞出来,盼望着自己能再一次回到故乡,能回到那自己再也走不出的孤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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