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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代史官及其相关问题

我国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论及古代史官建置时说:"斯则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名目既多,职务咸异。"①由于史料无征,刘知几略过殷代未提,虽说当时只能如此,却未始不是一个不小的缺憾。
    古代史官见于先秦载籍者,名目繁多;周代金文关于史官活动的记载也为数不少,学者运用上述材料对两周史官的建置职掌已经做了一定的研究,从而丰富了我们的知识。然而倘要上溯史官之渊源,探索殷代史官的建置及职掌,则只有从殷墟卜辞中可以略知梗概。从卜辞的记载来看,殷代史官的建置已较为完备,职掌分工较为明确,这些都在制度上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值得深入进行探讨。
    本文仅就以下两个问题试做讨论:一、史之由来;二、殷代史官的建置及其职掌。这一讨论仅代表笔者的初步探索,其不成熟不周备是必然的,欢迎读者惠予指正。
    一、史之由来
    我国在殷代甲骨文中即见史字,殷周金文也有史字,由此引起许多古文字学者和古史学者的考释兴趣。学者试图释出此字的义蕴,其实正是要探寻它与史官有何关系。不过这些研究"言人人殊",其间虽有一二可取,可惜都淹没在纷纭的众说之中②。
    目前,经过将殷代甲骨文与殷代金文中"史"字的比较,可以判知史字在殷代后期已发生形变。史的原始形只偶见于殷代金文(小子{K1DA04.JPG},三代七、四七、二),字从{K1DA05.JPG}未被省略甚属可贵,而甲骨文则已从{K1DA05.JPG}省。确知史字从{K1DA05.JPG}是释读的关键,从前吴大澂释史即注意到此字从{K1DA05.JPG},在《说文古籀补》中解为"古文事使一字,象手执简,立于旗下,史臣奉使之义"。所说字形有得有失,却已触及字的本义。王国维则没有留意此字的形变,不知此字从{K1DA05.JPG},误以为从中③,考释遂流于猜测,难以信据。近年,黎虎先生看出古之使者盖即持旌旄为标志,是史字从{K1DA05.JPG}的意思④,这是正确的。关于使者须持旌旄,古书多见记载。《周礼·地官·掌节》:"道路用旗节",郑注:"今使者所拥节是也。"孙诒让正义:"汉节即放古旌节为之,故郑举以相况。古旌节缀羽,盖亦兼有旄,若汉节之有毦。孔广森云:桓十六年左传:卫侯使急子如齐,寿子载其旌以先。卫世家作'盗其白旄而先。'明急子以白旄为节,所谓旌节也。'案孔说得之,毛诗邶风'二子乘舟'传,说寿子事云'窃其节而先往',孔疏亦谓以白旄为旌节,是也。"⑤这段引文足证古之使者持旌旄为节。《仪礼·聘礼》:"使者载譠",郑注:"譠,旌旗属也,载之者,所以表识其事也。"使者载譠与使者持旌旄为节意义相同。史字从{K1DA05.JPG},《说文》七篇上训{K1DA05.JPG}为:"旌旄之游{K1DA05.JPG}蹇之兒",正是旌旄之属。这就表明史字构形并非"象手执简,立于旗下",而是象手持旌旄为信。史字从口,应属后加的成分⑥,表示用口说话,盖古宣王命之意。由此可见,我国自殷代使者即持旌旄为凭信,直至春秋犹然。汉代苏武"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所持的仍是旄节。因此,史应是使节之本字。卜辞"帝史{K1DA06.JPG}"(卜通398)即"帝使风","贞史人于沚",(掇2450反)即"贞使人于沚",凡此皆用史字本义。卜辞亦多用史指史官,则已非用字之本义而为借用之义了。
    史是最早出现的与文字结缘的人,换言之即最早的知识分子。当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生产力有了较大的发展,一些方国部族(如东方的少昊)即出现了文字发明制作,社会遂开始迈向文明的台阶。这个时期,当成于众手的文字制作,达到一定数量时,为了便于应用,便需要有专门人对它进行整理,这样就造就了极少数的知识分子,被称为"史"的人。因此,古书上都说最初是史官参与文字的发明制作,《世本·作篇》:"仓颉造文字。"许慎《说文解字叙》:"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蹏{K1DA07.JPG}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卫恒《四体书势科斗古文势序》:"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古史渺茫,这些记述也明显地带有传说性质,然而上古即有善于收集整理乃至制作文字的史,他们在文字发明中卓著劳绩,似乎可以肯定。
    史做为最早的知识分子,借助于文字的使用,记载各类事情,使其得以知广识远,学会天文、历法、地理、历史等各种知识,这些远非其他人可比,由此他们便成为统治者处理各项事务的顾问和助手。可以设想,最初史官所参与的事情一定很多,且无所谓专门分工,故其职掌也一定比后来《周礼》所述的范围更为广泛。只是后来的国家进一步分官设职,才减少了史官的沉重负担;史官事务烦多,应付不暇,又导致了史官不同的分工。
    二、殷代史官的建置及其职掌
    研究殷代史官的建置及其职掌,不象研究周代史官那样在典籍中记载较多,金文记载亦较详,卜辞的有关记载虽不算少,毕竟简略,更费钩稽考索之功。
    殷墟卜辞所见的殷代史官,可大别为三类,一为作册,西周沿袭下来或称作册内史或作命内史;一为大史,此职西周相因而不变;一为四方之史亦即御史,乃殷王委派之地方官,职掌与《周礼》的御史有同有异。兹择引卜辞分别述之于下:
    (一)作册
    顾名思义,作册指制作典册者,亦即用文字记载于典册的人。《周礼·春官·内史》说内史的职掌有"掌书王命",内史就是作册,这一职掌也正与"作册"二字的原义相合。殷人用文字记事可以向上追溯到成汤时候,《书·多士》:"唯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可知殷先人曾将汤伐桀事记载,但后来这些典册大都散失,《左传·定公四年》述周初分鲁公尚有"备物典策",后代只剩下保留在《尚书》中且被后人整理过的几篇了。
    殷代金文关于"作册"的活动也颇见记载,其铭文有作册{K1DA08.JPG}卣和作册般三器。
    据作册般三器铭文透露,殷代作册有时参加殷王举行的祭祀,有时则奉王命致祭于某地,即在该地主持这一祭祀。例如:作册般甗:"王俎人方无敄,咸。王商(赏)乍册般贝,用乍父己{K1DA09.JPG}来册。"(三代5·11·1)此器可能做于帝乙时。铭文述说铸器原由,乃因殷王俎祭人方的首领无敄,祭罢赏赐作册般贝,般才作器纪念其父父己的。这说明殷王祭祀人方无敄时作册般在场,作册是祭祀的参加者。又如作册般鼎:"癸亥,王{K1DA10.JPG}(?)于乍册般新宗,王商(赏)乍册丰贝,大子易东大贝,用乍父己宝{K1DA11.JPG}"。(薛88·3)铭文说癸亥日殷玉在宗庙中因某事赏赐作册般以丰地之贝,太子赐予作册般东大之贝。此亦可证作册般曾参加殷王的祭祀,因而受到赏赐。作册般{K1DA12.JPG}:"王令般祝米于{K1DA13.JPG},{K1DA14.JPG}二,用宾父已。来"。(西清32·11)李学勤先生指出:"祝米近于二祀{K1DA15.JPG}其卣的'王令{K1DA15.JPG}其祝{K1DA16.JPG}于夆田',应为关于农作的巫术仪式。"⑦所说当时。这是作册奉王命致祭王某地的一个明证。
    其次,作册参预殷王的赏赐。《周礼·春官·内史》:"王制禄,则赞为之(郑注:"为之辞也。")。以方出之(郑司农云:"以方版书而出之。"杜子春云,"方,直谓今时牍也。")。赏赐,亦如之。"周代王的赏赐是由作册为之辞,书于版牍,殷代是否如此无由确证,但赏赐时作册是主要参加者,两代情形尚一致。卜辞:
    王其宁小臣{K1DA17.JPG},叀作册商(赏)□□,
    王弗每。前4·27·3[五]
    此辞大意是说殷王为慰问小臣{K1DA17.JPG},而命作册赏赐予某物(疑是贝),王没有咎悔吧。这里殷王命乍册主赏赐事,正在作册职责范围之内。
    《周礼·春官·内史》说:"凡命诸候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从文献和金文来看,周代策(册)命礼一般都由作册参加主持,但殷代由于文献不足,卜辞简略,暂尚未见明确记载。不过从卜辞来看,殷代有册命礼是客观存在,今择引几条有关的卜辞,附记于此。
    己酉贞:王其令(命)山司我工。(拾掇1·431)
    己亥卜贞:令(命)吴小耤臣。(前7·17·6)
    贞:叀弓令(命)司工。(续存70)
    上引1辞是说殷王要命山(人名)为殷朝司工之官。2辞是说王命吴任小耤臣之职。3辞是说令弓任司工之官。这些卜辞述殷王命官设职之事,反映了殷代当有册命礼。
    作册的另一重要职责是掌图法。《吕氏春秋·先识》:"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执而泣之。夏桀迷惑愈甚,乃出奔如商。殷内史向挚见纣之愈乱迷惑也,於是载其图法,出亡之周。"此事《淮南子·汜论训》作"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其年而纣乃亡。"两书所述细节稍有差异,前者"内史向挚"后者作"太史令向艺",传闻异辞,姑以前说为是。关于内史掌图法,《周礼·春官·内史》亦有所记述,其文曰:"掌王之八枋(柄)之法,以诏王治,""执国法及国令之贰,以考政事,以逆会计。掌叙事之法,受纳访,以诏王听治。"所说的诸"法",即图法之类。凡此说明殷代的乍册即掌图法等重要文书,典籍所载自相符合。
    (二)大史
    殷代大史的职掌在卜辞中反映得不充分,兹结合文献做一探讨,恐仍难免有悬拟之辞。
    当时大史与作册同为史官,但大史的地位似已逊于作册,不过仍在王朝的祭祀、占卜和记时日中起重要作用。
    殷代大史参加殷王举行的祭祀,并主持其中的某一祭祀,这在卜辞颇见记载:
    1、乙丑卜,出,贞:大史壬("挺"字所从){K1DA18.JPG},先{K1DA18.JPG},其{K1DA19.JPG}于□(祊)卅牛。
    七月。(前4·34·1后26·2)
    2、乙丑卜,出,贞:大史壬{K1DA18.JPG},先{K1DA18.JPG},其(K1DA19.JPG){K1DA20.JPG}于□卅牛。七[月]。(京都 1271)
    3、□□卜,出,贞:……大名其{K1DA18.JPG}。告于血室。十月。(六中248)
    1、2 两辞同文,{K1DA18.JPG}乃一种祭名,辞中的"先{K1DA18.JPG},其{K1DA19.JPG}{K1DA20.JPG}于□卅牛",应理解为先行{K1DA18.JPG}祭而后又报({K1DA20.JPG})祭于祊三十头牛牲。他辞说:"丙寅卜,贞:{K1DA18.JPG}{K1DA20.JPG}于□卅小宰。"(陈46)又,"□□卜,出,贞:羽(翌)□亥{K1DA18.JPG}{K1DA20.JPG}于□。"(库方476)皆属同一祭祀。□即祊,《说文》作{K1DA21.JPG},训为"门内祭先祖所旁皇也。"祊为宗庙内之祭甚明,大史壬当是代王行祭,也有助祭的意思。但卜辞尚未见大史象作册那样到外地主持祭礼的例子。
    殷代大史在祭祀中可能还参加祭典的制作。晚殷记载5 种祭祀的卜辞中常见"工典"一词,于省吾先生释工为贡,谓:"其言贡典,是就祭祀时献其典册,以致其祝告之词也。"⑧此工也可能读攻,有治或作之义。卜辞周祭对像较多,祭法多样,为了确保受祭祖先的先后次序不致紊乱颠倒和错漏,因而需要记载祖先世次以便致祭的典册。《国语·鲁语上》:"故工史书世,宗祝书昭穆,犹恐其踰也。"韦昭注:"工,瞽师官也。史,太史也。世,世次先后也。工诵其德,史书其言。"鲁国官制多仿周制,祭祀祖先世次要由太史记载,商代情况当也与其相似。
    大史在祭祀中担任的另一项职责是占卜。《尚书大传》:"汤伐桀之后,大旱七年,史卜曰,当以人为祷。"(《左传·襄公十年》正义引)是典籍载殷代史官司卜事仅见之例。据《周礼·大史》:"大祭祀,与执事卜日",郑注:"执事,大卜之属,与之者当视墨。"虽此书仅说与执事(大卜,即卜人)一起卜日,殷代实际情况当不限于此。《礼记·礼运》说,"王前巫而后史,卜巫瞽侑,皆在左右。"有文化的史官与卜人常在一起,学会占卜当非难事,他们有时为王占卜亦在情理之中。《六韬》:"文王卜田,史扁为卜曰,于渭之阳,将大得焉,非熊非罴, 非虎非狼,兆得公侯,天遗女(汝)师。文王斋戒三日,田于渭阳,卒见吕望坐茅以渔。"这则周文王在渭阳见吕望的故事,说文王将要田猎,由史扁(扁,人名)占卜云云。大概周人亦为用史官(大史)来占卜。
    古来大史亦称"天宫",于天文历法颇有擅长。《周礼·天官·大史》记这方面的职掌,如:"正岁年以序事,颁之于官府及都鄙";"颁告朔于邦国";"闰月,诏王居终月","大师,抱天时与大师同车"等等,当有相当事实的根据。从殷代史料来看,殷代的大史起码做记时日的工作。在殷墟卜辞中记年月日最频繁,需要也最迫切的是卜人所从事的占卜工作。从一期以至五期卜辞,这种记录渐趋周密。卜辞又屡见甲子表,更证明卜人与记时日的密切关系。然而,大史计算历法也必须记时日,1949以前殷墟曾出土过一件刻有甲子表的残玉版,上面仅存"庚、寅、辛"两个半字⑨,这就应是大史而非卜人所掌的甲子表。《韩非子·说林上》:"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何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云云,可见殷末这一制度废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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