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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进文]从“民族唱”到“唱民族”:基于《裕固族姑娘就是我》的考察(2)


    
    从这首歌的“诞生”可知,这首歌的曲调是固定的,是甘南草原明花乡裕固族的一种民间小调。但是三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又告诉我们,这首歌一直在变异中发展,由最初的一首民间小调,经过无数次的演唱,已经演变成了种种有关裕固族的文化记忆,可以说一首歌建构起来了一个民族的文化。这首歌在发展过程中是如何演变的?换言之,是如何从“民族唱”一步步发展到“唱民族”?其中又产生了哪些“误读”?这些“误读”又是如何建构一个民族的叙事,从而达到“唱民族”的效果?
    民歌是以口头歌唱形式流传和保存的传统韵文。民歌传承方式的特殊性决定了任何民歌不可能只有一个文本,因为每一位歌手的演述都是一种再创造。《裕固族姑娘就是我》的演变非常直观地向我们呈现出了一首民歌如何将一种文化从个体展演一步步向群体展演、从局部展演向整体展演延伸的轨迹。
    这首民歌之所以赢得裕固族牧民的喜欢,主要是“由于歌曲反映了裕固人的实际生活风格,便于演唱。这样,牧民群众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肃南明花地区流传开来。这组民歌反映了裕固人的生活生产传统习惯,反映了民族服饰特点,体现了裕固人开朗、淳朴、勇敢的性格。”在此我们对这首民歌的一些固定句式及其变体逐一分析。
    (一)“裕固族姑娘就是我,姑娘心中歌儿多。”
    这是这首歌的核心和灵魂,传递的是裕固族人开朗的性格和喜欢歌唱的天性,而若干个变体,如《裕固族小伙子就是我》《裕固族妇女就是我》《裕固族老人就是我》等汇集在一起就形成了群体展演的两个关键词—“——裕固族就是我”“裕固族喜欢唱歌”。
    (二)“闪光的珠宝头上戴,漂亮的头面我绣过……”
    服饰文化是裕固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裕固族美术,就在他们的身上”。衣领高、帽有缨,是裕固族服饰的一大特点,生活和文化传统形成了服饰上的审美标准,服饰的样式、花色、刺绣图案、花纹都按其民族习惯形成并代代相传。“水的头是泉源,衣服的头是领子”,“帽无缨子不好看,衣无领子不能穿”是裕固族服饰审美的生动写照。因此这首歌的上述两句歌词展示的是裕固族的核心文化———服饰文化。尤其杜亚雄在明花乡搜集整理的《裕固族姑娘就是我(一)》《裕固族姑娘就是我(二)》《裕固族小伙子就是我》《裕固族妇女就是我》等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裕固族男女老少从头到脚丰富多彩的服饰文化。例如:“漂亮的背饰身后戴,美丽的头面胸前挂,珍珠耳环多好看,绣花袍子身上穿。”
    (三)“花花的奶牛我敢骑,……”
    这首歌在裕固族人中传唱了三十余年,可谓家喻户晓。但直到2014年6月的一个早晨方引起我的关注:当时我在电脑视频偶然听到这首歌,其中一句歌词钻进我的耳朵怎么也挥之不去———“花花的奶牛我敢骑”。我进一步搜索这个视频的相关信息,内容如下:“裕固族民歌:《裕固族姑娘就是我》,编曲:张磊,演唱者:雷佳”,还有其他信息看不清楚。我想这一定是其他民族的歌手对裕固族文化的误读,误以为游牧民族什么动物都可以骑。震惊之余,我想既然是民歌就允许有变体,有变体才有再创作,权当歌手对裕固族文化的想象和发挥。但是,自我宽慰之后这个问题还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歌手再加工创作也不会空穴来风,这一句歌词一定与裕固族民间的某一民俗事象有关系。
    之后我开始翻阅资料,系统梳理这首歌的各种变体。令我惊讶的是,1984年为庆祝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成立30周年印制的纪念册《裕固之歌》收录的《裕固族姑娘就是我》就有“花花的奶牛我敢骑”这一句,而且标注为裕固族民歌,巴九录收集整理,这可能是我见到的这首歌最早的官方文本。虽然是内部出版物,但是当时的发行量很大,若干年之后我在不少乡村牧民家的炕头书桌上还见到过这本书。之后,2007年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编辑公开出版的《裕固文艺作品选(歌曲卷)》收录的《裕固族姑娘就是我》仍是1984年版本,其中依然有“花花的奶牛我敢骑”这一句。
    我认为,这句歌词可能是一个笔误。其实这首歌的这一段主要反映裕固族的生产生活习俗,最初的版本主要反映明花裕固族的劳动和生活场景。例如:
    小羊羔子我会放,花花奶牛我敢抓,盛奶的盆盆我去送,客人来了忙倒茶。
    五彩线团我会纺,美丽褐子我会织,小羊羔我会放,客人来了我烧茶。
    大群的骆驼我放过,金色沙丘我上过,……
    骆驼连子我拉过,千里万里我走过,滔滔大河我渡过,高山峻岭我上过。
    其中挤牛奶是有一些讲究的,挤奶前先要让小牛犊吃几下奶,等把奶催下来以后,要把牛犊牵到旁边开始挤奶。这时候,牛犊既不能离奶牛太远让奶牛不安心,又不能让它太近干扰挤奶。一般情况下是母亲挤奶,女儿在旁边牵牛犊。牛犊吃不着奶会躁动不安,能把牛犊制服并牵得恰到好处也是一种本事。从已经搜集整理出的这首歌的裕固语版本内容分析,这一句歌词应该反映的是一种劳动场景。查阅其他资料,杜亚雄整理的资料本是“小羊羔子我会放,花花奶牛我敢抓”,“大群的骆驼我放过”;银杏姬斯演唱本是“花花的奶牛我挤过”;田自成、多红斌版本“小羊羔子我会放哎,花花奶牛我敢抓”。“花花的奶牛我敢骑”,我宁愿相信这是笔误,裕固族人对奶牛呵护有加,既不骑奶牛,也不给奶牛剪毛。
    在三十多年传唱当中,一代一代歌手在演唱中都避开了这句不符合裕固族文化传统的歌词,但随着这首歌更为广泛的传播并被其他民族歌手接纳和演唱,文化的误读和民族的想象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的“误读”应该及时纠正,否则就不是误读而是歪曲。《青藏高原游牧文化》一书有这样的记述:“除了马,牧人平时放牧串门也骑牛。骑牛是公牦牛,是专门训[驯]育的。”①所以这句歌词只能理解为笔误。
    (四)“辽阔的草原我走过,高山峻岭我上过……”
    这一段展示的是裕固族人生活的地域环境。明花乡是一块“飞地”,与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整体自然环境有别,这里有长势茂盛的芨芨草和辽阔的湖滩,有沙漠戈壁,有东、西海子……但没有高山雪地,也没有大江大河。这首歌中最初展示的就是与明花草原密切相关的自然环境。例如:
    辽阔的草原我走过,金色沙丘我上过。
    海子湖边我到过,海子中间我游过。
    只有《裕固族小伙子就是我》中描述拉骆驼走南闯北时,才有“骆驼连子我拉过,千里万里我走过,滔滔大河我渡过,高山峻岭我上过”这样的歌词。
    最初整理本中出现的“辽阔的草原我走过,高山峻岭我上过”,是《裕固族姑娘就是我》和《裕固族小伙子就是我》糅在一起整理的结果,其实描述的并不是同一个地域的生态环境,但是由于裕固族其他地域属于“高山峻岭”,演唱者和听众都熟悉裕固族聚居地的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随着这首歌不断向外传播,听众不再是单一的裕固族民众。如果这时候,再用这首歌来展演裕固族地区“辽阔的草原”和“高山峻岭”就没有具体所指了。如果这首歌还要发挥宣传、演述裕固族地域与民族文化的功能,那就要发挥想象的空间,让裕固族地域扩大化,让草原高山具体化,让这首歌充满无限想象……案例之一如下:
    祁连山顶我上过,绿色草原我放牧过……
    神奇的河西走廊我走过,皑皑的祁连雪山我上过……
    上述两个版本其实在演唱之前已经预设了听众———非裕固族,只有这样才能让听众在歌声中充满想象和期待,歌曲的陌生化和神秘化效果也就应运而生;如果听众是没有逾越文化传统的裕固族民众,那么这些歌词就显得匪夷所思了。祁连山平均海拔4000~5000米之间,一般而言,海拔高度在4000米以上的地方称为雪线,冰天雪地,万物绝迹;而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至古玉门关,长约900~1200千米。如果对这段歌词的发展脉络作一梳理,应该是这样:第一阶段:裕固族一隅———“明花草原”(“辽阔的草原我走过,金色沙丘我上过”)→第二阶段:从裕固族一隅明花乡到裕固族其他地区的自然环境(“辽阔的草原我走过,高山峻岭我上过”)→第三阶段:中国境内的裕固族分布区域(“神奇的河西走廊我走过,皑皑的祁连雪山我上过”)。
    (五)“你干的活儿我干过,不行了咱们比着说。”
    这是这首歌的最后两句,看似无关紧要,其实是这首歌的点睛之笔。这两句来自这首歌的另一变体《裕固族里能人多》(这首歌最初的歌名为《裕固人里能人多》),其所强调的不是裕固族人能歌善舞,而是勤劳能干、自强自立。最初的民歌中并没有这两句,整理本出现这样的结尾,主要是通过对裕固人衣食住行的系列展演,传递和确立一种民族自立、自信、自强的信念。所以在之后的各种变体中,这两句基本没有变化,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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