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采用《鲁春秋》为教材,对于原书有节略而无改写,他自己说他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现在传世的《春秋经》①,内容非常简略,一年中记事不过几条到十几条,《鲁春秋》不应简略到这样的地步,很显然是经过节略的,最明显的例证是关于鲁宣公之女伯姬即宋共姬之事。成公八年书:"夏,宋使公孙寿来纳幣。"九年书:"二月,伯姬归于宋。夏,季孙行父如宋致女。"二年中又连书卫人、晋人、齐人来媵,《公羊传》均说:"杀伯姬也。"鲁公之女出嫁,他人皆不见于《春秋经》,惟记伯姬之事,因为后来宋宫夜中失火,伯姬坚守保傅不在妇人宵不下堂之礼,以致死于火灾中,其守礼以死之行为得到肯定,于是出嫁时有关之事,也都在《春秋经》中保留下来。可知其他出嫁者,《鲁春秋》也应有记载,而皆被删掉了。 《鲁春秋》经筛选而成《春秋经》,当时人似乎并未以孔子的专著来看待,所以今文经《公羊传》与《谷梁传》的经文在襄公二十一年都有"孔子生"的记载,这自然不会是孔子本人的手笔。古文经《左氏传》的经文没有这一条,而在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之后又作了两年的续经,直到十六年"孔丘卒",这更不会是孔子自己写的了。所以《春秋经》和孔子的关系,不过取其符合当时需要的部分用为教材,别无高深玄奥的用意在内。后人为了自己的需要,将《春秋经》抬高到特殊的地位,如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又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又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獸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孔子讲授鲁国的近现代史,提高了人民的识别能力,自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后人不从这方面了解其意义,而是加以附会,使其具有了神秘性。到汉代,由于尊经的结果,将《春秋》说得更为玄妙。如《公羊传》云:"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欤?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欤?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这段话很曲折,何休作《公羊传解诂》,改成爽直的说法:"末不亦乐后有圣汉受命而王,德如尧舜之知孔子为制作。"又说:"待圣汉之王以为法。"这些说法自然远离了《春秋》的本义,但在经学的名义下,无人更从史学的角度来看待孔子和《春秋》的关系,孔子在古代史学方面的贡献,自然更无从提起了。 孔子对于当时不利于史学的两种现象作了批评。其一是虚浮的风气。他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史家是不够称为"君子"的。《仪礼·聘礼》云:"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以"辞多"为史的特点,比"文胜"之义更为明显。这种风气,轻则言过其实,冲淡了本意,重则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最不利于实事求是,所以孔子不以"君子"许之。还有一种情况,古书不免有残缺之处,一些史家竟任意填补,以示完整。孔子曾感慨地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论语·卫灵公》)阙文虽然不好,比起任意填补的错误,性质还要轻些。《春秋》中有很明显的阙文,如桓公十四年:"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五"字下明脱一"月"字,而《公羊传》曰:"'夏五'者何?无闻焉尔。"公羊氏所受孔子遗教的影响较深,所以对于这样明显的脱误也不肯补字。公羊氏甚至假借孔子之言作为明知为缺误而不妄补的理由。昭公十二年书:"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公羊传》曰:"'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辞则丘有罪焉尔。'"孔子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别无旁证,但可知《春秋》虽有阙文,后世传授者未敢轻予妄补,尽量保存了古籍的本来面目,还是不幸中之幸事,对于今日整理古籍者,也是有重要意义的。 三、孔子的讲史与评史 孔子对于古代史学的贡献,并非止于将贵族统治者专有的历史知识和资料传授到民间,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孔子在讲史中对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议,以致形成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并产生了体例完整的编年体史书。 孔子在讲述历史时,对于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必然要作评议。这些评议多收于《左传》和《论语》二书中,而先秦诸子及《史记·孔子世家》等,亦有二书所未见者。拙作《左传所载孔子的评史之言》(见《河北师院学报》1986年第3期),就《左传》所载者逐条予以分析论列,其中并涉及史书写法,今摘列数条于此。《春秋经》:僖公二十八年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陈子、莒子、秦人于温。天王狩于河阳。"《左传》云:"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按河阳为晋地,非王狩所能至。晋文公在城濮战胜了楚国,于是召周襄王来受诸侯朝见,虽然形式上表达了"尊王攘夷"之意,实际上却降低了周王的地位。《鲁春秋》为了迴避这一点,有意地写成"天王狩于河阳",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引《竹书纪年》云:"周襄王会诸侯于河阳。"这是晋国史书的写法,也不提周襄王是被召而来的。旧史书都掩盖了这一点,孔子却指出了其要害所在,很明显,孔子认为首先须尊重事实,不为表面的现象所蒙蔽。又如晋灵公和他的正卿赵盾有矛盾,《左传》宣公二年书:"秋九月……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呜呼!《诗》曰:"我之怀矣,自贻伊蹙。"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境乃免。'"按今《春秋经》作"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说明鲁国的史官也是这样记载的。赵盾在实际胜利的情况下,也接受了这个不利于自己的书法。由于阶级属性的关系,这件事情使孔子很难表态,只得说一声"惜也",表示遗憾,并提出了一个调和的说法,"越境乃免"。在孔子被抬高为圣人偶像后,这一点颇不受谅解,甚至怀疑为后人所妄加,其实是符合孔子的实际思想的。又如成公二年,齐卫战于新筑,仲叔于奚救卫孙桓子,战后卫人赏之以邑,辞,请曲县繁缨以朝,许之。仲尼闻之曰:"惜也,不如多与之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这一条是从史实上总结出一套政治理论来,表明孔子的政治态度,为维持固有的礼以保持国君的统治地位。 孔子的评史之言,从内容上说,其政治思想是保守的,就古代史学而言,却是创新的。原来古代的史书都是单纯的记言和记事,孤立的言论和事件,无从表达其间内在的联系。某些事件间或有当时人的评议,如《左传》桓公二年所记者:"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大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又文公五年:"臧文仲闻六与蓼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德之不建,民之无援,哀哉!'"这都是就一时发生的事情发表的评论,从属于所发生的事件,所以性质也是孤立的。孔子首先从事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论,开始摸索到一些历史事件的内在联系,如晋文公建立霸业,打的是"尊王攘夷"的旗号,其霸业虽为世人所肯定,而孔子以齐桓公的霸业与之相比,得出的评语是:"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因此使人放开了眼界,可以比较全面的看待历史,在评价历史人物时,避免了片面性。如他的弟子子贡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在"文胜质则史"的风气中,子贡独能持正确的看法,明为所受于孔子的影响。《吕氏春秋》记了一件事:"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已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涉河也。"(《吕氏春秋·察传》)读书者不知其误,听闻者可立辨其误。可见在孔子的弟子中学习历史是很认真的,更可知是由于孔子重视历史知识所产生的效果。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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