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网-中国历史之家、历史上的今天、历史朝代顺序表、历史人物故事、看历史、新都网、历史春秋网移动版

首页 > 民族学 > 社会文化 >

[杨义]《西游记》:中国神话文化的大器晚成(5)


    如果说魔性神(如孙悟空、猪八戒)是《西游记》中最有生气的神,那么神性魔就是最有特色、最值得回味的魔了。神性魔也有两种,一种是动了凡人情欲,到下界为妖的天上星宿。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老怪就是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因想和侍香玉女私通,便打发她投胎当公主,自己变妖了宿缘。《西游记》借用和点化了古代占星术的星禽幻想,以五行和各种禽兽与二十八宿相配。二十八宿在天上为神将,也体现出对应的禽兽的异能。在毒敌山琵琶洞,昴日星官(鸡)啼叫两声就吓死蝎子精;在黄花观,昴日星官的母亲毗蓝婆(母鸡)用绣花针破了千目怪(蜈蚣精)的金光;在天竺国金平府,二十八宿中的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降伏了三只犀牛精。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星禽在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日皆非敌手,却能降服连孙悟空也徒唤奈何的妖魔,说明这种神话思维是渗透着“一物降一物”的循环制约的原则的。它们已经不是属于创世神话中的物种起源神话,而是近于维系世界秩序的物种功能神话了。
    另一种神性魔是佛陀、老君、菩萨、天尊的侍童、坐骑,和在他们身边闻经得道的飞禽走兽。太上老君的金银二童子,盗了葫芦、净瓶,到平顶山化为金角、银角大王,要蒸食唐僧肉。他骑的青牛盗了金刚琢,变成金山的独角兕大王,把孙悟空折腾得筋疲力竭。与如来佛牵连的妖魔有黄风怪,他是灵山下听经得道的黄毛貂鼠,惯用“三昧神风”;有大鹏金翅雕,因与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一母所生,孙悟空嘲笑佛祖是“妖精的外甥”。大鹏与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普贤菩萨的坐骑黄牙白象在狮驼山称雄,危及取经四众的生命。这样,所谓佛教至尊的“华严三圣”都与妖魔有了瓜葛。文殊的青毛狮子还在乌鸡国害命篡位;弥勒佛的司馨黄眉童子假设小雷音寺,捉拿取经四众;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狮也占山为怪,夺去朱紫国金圣皇后。于是以大慈大悲为怀、在中国民间享香火最盛的佛陀、菩萨,也与妖魔犯上嫌疑。由于神魔之间存在某种因缘,取经途中的神魔之斗就既有善恶邪正的一面,又更为内在地具有考验取经者信仰意志的一面。每经一难,取经者的生命与天道的联系也就更加紧密、更为深入一层了。
    古人揣测,施耐庵作《水浒》,悬挂一百单八将的画像以日夕揣摩其神情;类似的揣测移于《西游记》的作者,也许更合情理:《西游记》作者对佛教和道教的寺观塑像和仙佛画卷,应当是非常熟悉的;而他在逼视这类塑像画卷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某种神魔幻觉和晕眩,从仙佛的侍从、法宝和坐骑中幻见隐显闪烁的魔影。比如,从“善财童子参拜观音图”幻想出火云洞的圣婴大王红孩儿。他被观音抛出的金箍儿一化为五,套住头顶、手脚之后,小说写道:那童子“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放,至今留了一个‘观音扭’”,于是“归了正果,五十三参,参拜观音。”与观音有瓜葛的妖魔,还有取经中点(行了七八年,已是五万四千里)的通天河中的灵感大王。观音擒拿他的时候说:“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铜锤,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炼成兵。不知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观音救苦救难是有种种化身的,触发此处幻想的,当是手提竹篮金鲤,身边荷花含苞未放的渔妇模样的“鱼篮观音”。陷空山无底洞的鼠精掠取唐僧去成亲,说她是托塔李天王的义女,大概是以“老鼠娶亲”的民俗画牵合毗沙门天王塑像而触发神话想象的灵感的。据说,毗沙门天王“右扼吴钩,左持宝塔,其旨将以摧群魔,护佛事”⑦。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于阗王自称是毗沙门天王后代,其地有神鼠,“大如猥,其毛则金银异色”。后世天王塑像,手上常有银鼠。
    神魔观念的重构,不仅拓展了神话想象的空间和神魔联系的广泛程度,而且深化了神性、魔性和人的心性修养联系的哲理意蕴。《西游记》有诗:“灵台无物谓之清”(第五十六回);“人有二心生祸灾”(第五十八回)。有所谓“人身小天地”,这部小说在神话想象中便把人心当作神与魔交战的小天地,进行富有隐喻性的叙写。《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幔亭过客序,对这一点看得很透彻:“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真假猴王之斗,采用了人心的神性与魔性相斗的隐喻。因为这场神魔之斗,是由取经师徒之间的猜忌离异、即所谓“二心”引起的。到如来佛辨出真假,发众擒拿六耳猕猴的时候,孙悟空以“真我”打杀“假我”,才使取经四众团圆。这几回的回目明白无误地标示:“神狂诛草寇,道迷放心猿”,“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如来佛也说这是“二心竞斗”,可见小说是以神话的奇诡想象,来隐喻人的精神现象的哲理意蕴的。
    破除心中妖魔的思路,贯穿着四众取经的全部行程,其中反复出现的圣僧与色魔的情景悖谬,写得最有特色。色障是明代人关注人性的一个重要焦点,它对唐僧为首的取经群体构成了八次挑战和威胁:黎山老母等“四圣”化作母女四人,要招他们为偶;白骨夫人变化成美女迷惑他们;西梁女国的女王想招唐僧为婿;琵琶洞的蝎子精以色相搅扰唐僧的禅心;木仙庵的杏仙向唐僧表示情爱;盘丝洞的七位蜘蛛女妖,脐孔吐丝,绑回唐僧、戏弄猪八戒;无底洞的鼠精掠走唐僧,安排婚筵;月宫的玉兔变成天竺国公主,以招亲绣球打中唐僧,想成亲后汲取他的元阳真气,以成太乙上仙。佛教把色欲列入五恶、十戒,是把它视为心中之魔的。这些来自神(四圣)、人(西梁国女王)、左道(杏仙、玉兔)和妖魔(白骨精、蝎子精、蜘蛛精)的色欲试探和诱惑,都是企图挑动唐僧心中之魔,来败坏其禅心的根本的。因此唐僧取经的艰难,不仅在男妖要食唐僧肉,而且在女妖要灭唐僧心。行文既揶揄了唐僧的佛教禁欲主义的尴尬,又借猪八戒有时“淫心紊乱,色胆纵横”,反衬了唐僧禅心的坚定。这就把取经的过程和修心的过程统一起来,或如孙悟空解释《多心经》时的四句颂子:“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第八十五回)圣僧与色魔的情景悖谬,正是隐喻着这种精神哲学。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