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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行将消逝的背影: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乡土视景(2)


    挽歌的情怀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之所以成为“最后的背影”,还表现在:表面上疑似世外桃源的湘西,在现代历史的时间洪流中,却最终蜕变为一个“失乐园”。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白塔”意象值得留意,它可以说是边城世界的一个标识:“碧溪组的白塔,人人都认为和茶峒的风水大有关系。”但从沈从文的创作意图上分析,这座白塔显然不仅仅局限于风土与民俗的价值,它关涉的是小说的总体性主导动机。在《边城》的结尾,白塔在祖父死去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轰然圮坍,它象征了一个关于湘西的世外桃源的神话的必然性终结,正像翠翠的祖父躲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选择一样。从白塔的轰然倒掉中,我们分明能够体验到一种挽歌的情调。
    挽歌情怀可以说贯穿于20世纪乡土文学的始终。之所以产生这种情怀,是因为19世纪后期以还,中国的乡土世界面临的是一个更强有力的力量,这种力量即是“现代性”。在西方现代性的强大冲击之下,本土的固有传统、乡土的价值体系以及古旧的文化美感正无可挽回地在一点点丧失。由此,中国作家也表现了面对现代性的冲击,乡土世界主动以及被动的历史转型,以及由此带来的田园牧歌的自足性的打破。茅盾的《春蚕》即展示了外来的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带给本土丝织业的冲击。半个世纪之后,在铁凝的《哦,香雪》中,那穿越偏僻的山村的两条铁轨,也正是现代性的具体象征。一方面,火车唤醒了香雪们对山外面的大千世界的憧憬和渴望,今天遍布都市大街小巷的亿万农民工正是走出了乡土的香雪;而另一方面,香雪们的已往的那种终老故土恒久不变的生存方式也必然被走出大山之后城市生活的喧嚣动荡以及不可预知性所替代。
    审视与批判
    与上述对乡土的温馨的怀念不同,20世纪关于乡土题材创作的另一个情感和观念路向则是肇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对乡土落后和愚昧的一面的批判。
    五四新文学最初创生的文学类型之一即是在鲁迅影响下诞生的乡土文学。所谓“乡土文学”指五四时期从广大乡村流浪到北京的青年作家以乡土为主要题材的创作潮流。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说:“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乡土小说的主体作家,是五四运动直接熏陶出来的鲁迅一代之后的第二代新文学作家,他们大部分出生于19、20世纪之交,生活在边远地区,有乡土童年的生活背景。他们受五四的感召离开故土进入都市,一方面接受了现代文明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乡土保持着观照距离,再回过头来以现代意识反观乡土,就有了终老乡土不曾有的感受和发现。乡土小说家由此发现了故乡的原始习俗的落后愚昧以及反人性的野蛮残酷。对这种愚昧和落后的批判构成了乡土小说的重要主题,使乡土文学最终纳入了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改造国民性”的文学总主题之中。
    这种批评意识我们也可以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中略见一斑。《乡土本色》既描述了中国农人“安土重迁”的千载延续的生活习性,也指出“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这种批判的视角有助于我们对中国社会的乡土性保持正反两方面的审视眼光。
    心灵故乡的失落
    而纵观20世纪的中国历史,堪称最具有悲剧性的一页的,则是乡土田园牧歌世界的日渐流失。
    对于温馨而宁静的田园世界的这种损毁,沈从文在30年代即有过无奈的叹惋:“时代的演变,国内混战的继续,维持在旧有生产关系下而存在的使人憧憬的世界,皆在为新的日子所消灭。农村所保持的和平静穆,在天灾人祸贫穷变乱中,慢慢的也全毁去了。”这与20年代的鲁迅在小说《故乡》中更早传递的信息遥相呼应:“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种萧索荒凉的气息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依旧笼罩在中国的土地上,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早逝的少女作家飞花创作的《卖米》,即揭示了21世纪当下乡土生活的贫穷和困窘,当大批的农民舍弃土地和故乡到远方的都市去寻找乐土的时候,中国相当一部分农村正面临一种新的贫瘠化的历史命运。飞花以她朴实无华的写作促使我们思考农民脱贫以及21世纪新农村建设这类事关国计民生和乡土未来生存图景的三农(农村、农业、农民)问题。
    乡土的失落使20世纪相当一部分中国文人失却了生命最原初的出发地,同时也意味着失落了心灵的故乡,从而成为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所概括的“薄海民”(Bohemian)。在瞿秋白眼里,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在中国城市里迅速积聚着的各种“薄海民”,由于丧失了与农村和土地的联系,也就丧失了生命的栖息地。正如诗人何其芳在30年代创作的一首题为《柏林》的诗中对昔日故乡“乐土”之失却的喟叹: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落。
    从此始感到一种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所谓“成人的寂寞”即是丧失了童年乐土的寂寞,从此,“梦中道路”替代了昔日的田园,而以何其芳、戴望舒为代表的30年代一批都市“现代派”青年诗人,也由此成为一代永远“在路上”的寻梦者。
     乡土经验的流失
    新世纪今天的中国文坛在制造全球化时代都市消费神话的泡沫的同时,也在大面积地流失纯然的本土体验,其中,乡土经验是流失得最多的一个部分。可以说,亿万乡土农人的生活,在当今的文学视野中很大程度上已经边缘化。今日的文坛也许不乏农村题材作品的问世,但匮乏的是原生态的乡土景观和原生的乡土经验,匮乏的是从农村土生土长出来的原生的故事以及原生的乡土视角。这种原生化的乡土经验和乡土叙述,构成的其实是20世纪中国世纪经验和世纪故事的弥足珍贵的一部分,我们曾经在五四乡土文学以及沈从文、赵树理、周立波的笔下真切地领略过。这份乡土文学的世纪经验,提醒着20世纪中国广大的乡土生活的背景,提醒着在现代都市的四野,有着广袤的乡村,有着普通平凡的乡土日常生活,有着亿万农人的喜怒与哀乐、梦想与失落。或许可以说,当中国文学不可避免地走向世界文学一体化进程的时候,中国的以乡土文学为题材的作家们,勾勒了一幅文学家和乡土之间互相依存的文学图景,并为我们保留了本土经验的正在消逝的背影。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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