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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康强]八仙桥:历史、传奇和日常生活(2)


    1935年,在华格臬路的另一端,董竹君演绎了一个创业传奇。她在《我的一个世纪》里写道:与丈夫离婚后,她从四川回上海,为养活一家老小,决定经商开餐馆。她借到两千元钱,在当时只能开设规模较小的餐室。“所以必须精打细算,寻找房租便宜,又能闹中取静、位于中心区的店面房子,并且面临马路,必须宽阔,有停留汽车的场地,以便吸引社会上层顾客。”于是她到处寻找合适的店房。经察看,在上海法租界大世界附近的华格臬路,有一排坐南向北的很普通的店面房子。这排房子对面是一大片空地,马路宽阔。但夜间行人稀少,人们去霞飞路都宁愿经过青年会,到恩派亚电影院转弯绕道,不愿由此路过。她租下一幢单开间一底三楼三个亭子间带晒台的店房。由于格局不大,菜馆取名锦江小餐。“开业那天,顾客就挤得水泄不通,店门两旁、马路中心都挤满了顾客。店内过道、厕所附近,无处不加添座位,客人从头顶上互相帮助传递菜肴及账单。”座无虚席,连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以及当时南京政府要人和上海军政界人物来吃饭也得等上很久。天天每餐每座几批顾客,汽车停满对面空地,盛况轰动全市。不久,锦江对面的空地都新建了店铺,争先恐后开设餐馆。华格臬路成为上海最早的菜馆一条街。
    杜月笙几乎每天都来,每次都要等候很久才能就座,终于不耐烦。他帮董竹君租下左邻右舍的房子,甚至搭了天桥,向后弄堂发展。这本属违章建筑,好在有杜月笙的面子,法租界当局发给临时特许营业执照。从此锦江小餐改名锦江川菜馆。虽经扩展,依旧需要提前三天订座。汽车停放从华格臬路东头,直到西面转弯南京大戏院路口。
    解放前夕,杜月笙移居香港。董竹君与共产党早有合作。1951年,她把两店(锦江川菜馆和她名下的另一家企业,锦江茶室)献给政府,并迁往华懋公寓,即十三层楼营业。于是有了锦江饭店。
    八仙桥不再有杜月笙和董竹君的身影,居民少了些谈资,但依旧过他们的平常日脚,享受稠密的商业网点提供的各种方便。
    我的老家在金陵中路与淮海中路之间的望亭路,即李梅路南段。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我在广西路的格致中学读初中,每天上学常取道宁海西路到大世界。当时我知道有十三层楼锦江饭店,不知道曾经的华格臬路上的锦江川菜馆和董竹君的故事。印象里,这一段宁海西路两边房屋的底层多为住家或工厂,很少商店,好像没有饭馆。快到西藏路口才有家酒店,店堂后面挂了块竖匾,上书“太白遗风”四个大金字。倒是这家酒店本身成了当年菜馆一条街的遗风。
    1943年,汪伪政权依仗日本势力,名义上收回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并对租界的路名作了系统更改,原则上用中国地名替换原来的外国人名。霞飞路改称泰山路,华格臬路改为宁海路。抗战胜利后,又改泰山路为林森路,直到解放后变成淮海路。宁海路不变。据我儿时和少年时的记忆,提到邻近的街道,大人都用法租界收回后或解放后启用的新名称,唯独对于华格臬路(有早市小菜场)和霞飞路,仍沿用了好几年,后来才改口。霞飞路自然代表了一般市民的法租界记忆,挥之不去;而华格臬路也叫顺了口,多半是因为有杜月笙残存的影子,一时转不过来。
    这个街区,在1956年完成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之前,可谓百业杂陈,几乎所有的街面房子都是商店,市民日常生活的各种需要都能在半径不到一里的范围内得到满足。拿我家住的街面房子做出发点,右首,挨着设有扬州人剃头摊的弄堂口,是漆匠店,其实是做招牌和粉刷油漆房子的。左邻是铅皮店,打造各种马口铁的器皿。再过去,依次是裁缝店,当店,衬里纽扣店,转弯角上是兼卖糖果汽水的水果店。还有山东人的大饼油条炝饼油饼摊,午市卖菠菜炒面,冬天卖烘山芋。“炝饼”取其音,不知道这个“炝”字该怎么写。那是用平底扁锅烤熟的整张干面饼。“油饼”不是北方的炸油饼,是在锅底浇油后连煎带烤而成,上撒芝麻,层次丰富。分厚薄两种,厚的油重,更香。摊主根据顾客需要,当场切成大小不等的扇形出售。马路对过,从南往北依次是老虎灶兼茶馆,柴爿店,衬里纽扣店,切面店,苏广成衣铺,豆腐店,生煎馒头店和楼上的小茶馆。
    豆腐店是辛苦的营生。每天天没亮,就传出推磨豆子的声音。居民会端一口小钢精锅,去买新鲜刚出锅的热豆浆。农历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按照习俗要“烧地香”。到晚上,老板会在马路边上用豆腐渣堆出一个方块,插满小棒香。儿童们等香烧完,拔出末端的细棍,收集起来玩山寨版的游戏棒。门口有皮匠摊的老虎灶最为热闹,用锯末烧火。夏天用帘子隔出一个小空间,挑出一个写有“清水盆汤”的白灯笼,兼营浴室。三轮车夫做完一天的营生,洗个澡,在长板凳上坐下喝茶。老虎灶本身没有、也用不着招牌,但在檐角下有块小招牌,上书“内有道士”四字。原来店堂后身住了个年轻道士,平时作常人装束。有了生意,就披道袍,戴道冠,执木剑,像煞有介事。除了当铺,所有店家都用排门板,营业时间店堂敞亮,行人一览无余。唯独当铺的门面砌了墙,中间开个不大的门。进门二尺就是高高的柜台,里面也不开灯,黑黜黜的,少人光顾。摆小人书摊的正好利用这道墙,让他打开的折叠书架有所依靠。我曾是这个书摊的常客。就地租看连环画,一分一本,带回家看要一天。精明的老板会把一册厚书拆开,订成两本。后来他也出租武侠小说和解放前出版的旧杂志,我得以读了不少《万象》和《杂志》。
    到金陵中路口左拐,有信大米店,造坊(油盐酱醋店),糕团店,大饼油条脆麻花老虎脚爪店,绒线球鞋店,缸甏瓷器店,南货店,煤球店,直到嵩山路转角的小水果店和小烟纸店。那时没有瓶装食用油和酱油,居民自带油瓶到造坊去“拷”。伙计给足分量之后,会送你一个用画报纸折成的无底小圆锥,尖头朝下帮你塞在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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