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包括思想和学术的历史,都是人类世代的延续和交替。“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条件下继续从事先辈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改变旧的条件。”①因此,每一代人都有一个批判继承历史遗产的任务。生活于清代乾嘉盛世的章学诚,在学术事业上,自然深受数千年传统思想文化的薰陶,有其深厚的学术渊源。弄清这点,对剖析章学诚的思想很有意义。 章学诚深受中国传统经史之学的影响,认为:“学问大端,不外经史。”(《章学诚遗书》卷九《与乔迁安明府论初学课蒙三简》,以下引此仅注篇目)他以道喻经,以器比史,以道不离器、器不离道的辩证关系类比经学与史学的关系。他是一位史学理论家,也是一位经学理论家。他的史学理论和经学理论相为表里。经学,自两汉至明清,“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章学诚生活的乾嘉时期,汉学盛行,宋学仍被当权者奉为学术正宗,汉学务实学,尚考据;宋学言性理,尚议论。各持一隅,互相交攻。宋学中又有朱陆门户之争的余波,孕育章氏思想的江浙一带在学术上尚有浙东、浙西之分。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他主张“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浙东学术》)。章学诚的学术态度是力避门户之见,博采众长,自成一体。究其学术理论,有倾向于汉代古文经学的内容,有宗仰宋明理学的内容,亦有继承浙东学派的内容。反映了他学术上既博采众长,又推陈出新的综合、创新的学术路数。 一、倾向于古文经学 在汉学和宋学之间,章学诚对汉学的批评较为多些,一个非常明显的客观原因是他生逢以汉学为旗帜的考据学风靡士林。主观原因是他宗仰宋学,治学讲求义理,因而不赞成为考据而考据的所谓“汉学”。清代的汉学与两汉的经学有联系又有区别,自不可混为一谈。清代的汉学盛行于章学诚生活的乾嘉时期,其卓越贡献在于以经学为中心,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佚等学术领域,对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作了一次总结性的整理,其突出特点是“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弊端是繁琐,不求义理。两汉经学,是关于五经的学问,其中既有考据训诂,也有义理。 西汉盛行的经学,由五经博士官典学。所守经书,是用西汉通行的隶书写成的,是为“今文”。后来,西汉之前散在民间和藏在孔壁中的经书逐渐被发现,这些经书是用汉以前的古籀文字写成的,在汉代学者的心目中,就是“古文”经书。古文经书与今文经书的字句有不同,篇章有不同,书籍有不同,书籍中的意义有大不同。因此,学统不同,宗派不同。西汉末年,刘歆提议立古文经学博士官,从此古今文经学壁垒森严,直至东汉末年郑玄遍注群经,混同古今文的家法,延续二百多年的古今文之争渐趋平息。但今文经学派与古文经学派的基本观点,尤其是尖锐对立的观点,后来的学者不可能兼收并蓄,必然有所取舍。对于经书和圣人的认识问题是古今文经学对立的根本问题,在根本问题上,章学诚取了古文经学派的观点。 今文学派崇奉孔子甚于周公,尊孔子是受命的素王,认孔子是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以孔子为托古改制。古文学派崇奉周公,尊孔子为先师,认孔子是史学家,以孔子为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见《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章学诚认为可以用“学周公”之一言以尽孔子。他说:“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原道》上)又说:“集大成者,实周公而非孔子。孔子虽大如天,亦可一言而尽,学周公之外,更无可言。”(《与陈鉴亭论学》)章学诚不仅一再强调孔子学于周公,而且明确表示不赞成对孔子的迷信崇拜。他认为孔子有德无位、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原道》上)他分明不承认孔子是托古改制的素王。他批评“宋人推尊孔孟,多不近情”,“不知圣贤之实,务以空言相高”,因而玄之又玄,圣人成了一个“神天之通号”,仿佛圣人“一咳唾而备四时之气,一旋便而关天下之安,一动而可备百王、片言而可该万典”,如此则入于缥渺玄虚,翻觉不近人情,孔子听了也未必“果惬于心”。那些认为孔子贤过尧舜、百王不当孔孟一,六经不抵《论语》、《孟子》之片言,“加年”一章,可以蔽《易》,“无邪”一语,可以废《诗》,“钟鼓玉帛”可扫礼乐,“知我罪我”可废《春秋》,“《武成》取二三策”可以无《书》,这类见解,“必至太极归于无极,不容一字留于人间,咸阳之焚,不如是之甚也”(《淮南子洪保辨》)。章学诚对盲目崇拜孔子的讥议表现了他的非凡的科学精神,联系他对周公的崇奉,可作为他倾向古文经学的佐证之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