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中国史学的辉煌时代,其显著标志之一就是当代史或者说本朝史的成功撰述。两宋统治者特别重视修当代史,“订正旧史,以明国论”,[1]数目繁多的诸帝《实录》、国史,即分别为当代编年体和纪传体史书。但是,宋人当代史中水平最高,流传至今且影响最大的,则是私人所撰三部长编体书。宋人当代史撰述的成功,与长编体这种新体裁关系最大。 司马光创制了长编法。但在司马光那里,长编法仅仅是一个编纂程序,其长编也只是对原始资料进行初步整理和加工的编年史初稿,需要作最后的删修定稿,方可成就规范的编年史。[2]到了南宋,李焘、李心传、徐梦莘等,则有意识地将长编法独立出来,使之从一种操作方法,修史的一个环节,卓然而为独立的史书体裁--长编体,成就了《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三部长编体当代史名著。过去,人们认为长编体史书是未遑定稿之作,缺乏从长编到删修定稿这一关键环节。这显然没有体察长编体史家的著述宗旨,没有深入研究这些史书的体例。我们认为,长编体在历史编纂学上的尝试、实践乃至最后确立,与宋代特有的社会历史环境和时代精神有着密切关联。当然,历史学自身的发展,也激发了表述方式的更新和创造。 一、当代社会历史的沉痛刺激 赵宋立国,经历了从强到弱以至于亡国这样一个历史剧变。整个北宋,一直面临着与生俱来的内忧外患。改革与守成的斗争、“变”与“不变”的冲突,起码从真、仁二世,便成为笼罩于政坛,波及士林的最大政治命题。到了南宋,则又一直陷于抗战或议和的痛苦抉择中。严酷的政治斗争,严峻的社会现实,深深地缠绕着知识分子。这个时代的史学家,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和社会责任。尤其,靖康亡国这段赵宋王朝沉痛辛酸的灾难史,更使史学家首先陷于两难处境。他们不愿相信和接受这残酷的一幕,但又无法规避这实实在在的历史和现实。朱熹曾有过这样一段话: 今看著徽宗朝事,更无一著下得是。古之大国之君犹有一二著下得是,而大势不可支吾。那时更无一小著下得是,使无虏人之猖獗,亦不能安。以当时之势,不知有伊、吕之才,能转得否?恐也不可转。尝试思之,无著可下手。……每读其书(《徽宗实录》),看得人头痛,更无一版有一件可做得应节拍。[3]是的,历史有时确令人“头痛”,更何况是宋室的灾难史呢!但否定并不等于研究。问题的关键是要忍痛研究,检讨历史,为中兴赵宋得出现实对策。面对这个巨大的课题,南宋士大夫以强烈的忧患意识,从不同侧面进行了反思:哲学家们去思考、重构他们认为的根本命题,去理会理学;政治家们去探索抗战立国以至中兴的现实国策;文学家们在诗文中喊出爱国的主题,等等。 处在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史学家则走着另一条路。“通古今之变”的传统使他们更为深邃,何况这个“古”对他们来讲,正是自己的当代史呢!他们有观照社会历史,观照现实的独特角度,冷静而又激情满怀,满腔的历史精神不时迸发。试看研究靖康史的专著,仅其书名,亦令数百年后的读者激动而深思:《呻吟录》、《孤臣泣血录》、《靖康要盟录》、《乱华录》、《靖康建炎忠义录》、《痛定录》、《痛哭流涕编》、《靖康要录》、《靖康录》、《靖康遗录》、《靖康余录》等等。我们丝毫不觉得这些史书的作者在玩弄词藻,反而感切到他们悲愤、彷徨、哀惋的心灵,感切到他们痛定思痛的感情激流。时代命运与历史学本身的使命,促使他们将思考研究的对象聚焦于当代史。对他们来讲,尽管最高统治者和权臣有种种禁令,如宋高宗赵构就声色俱厉地宣称“此(指研究靖康史事)尤为害事”,[4]支持秦桧严私史之禁,不让历史学家重提北宋亡国之耻。但是,有良知、有使命感的史家,并没有视当代史为禁区,他们围绕靖康国耻,痛心疾首地检讨本朝史,思考着国家的现状和未来。 历史学在这个时期显示了赵宋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机与魅力。北宋史尤其靖康之耻本身和它的刺激效应,成了史学家们关注当代史的契机。在这个群体中,李焘、徐梦莘、李心传三位大家的史学意识和创新精神尤为突出。 李焘、徐梦莘二人直接经历了南北宋之交的历史灾难。北宋败亡、南宋动荡、宋金矛盾激烈、现实形势严峻,是他们共同的遭际。史载李焘“遭王国多难,慨然有志驰驱。”[5]一介书生虽最终未能报效疆场,而亡国之恨却刻在了心头,实现人生价值的道路随之作了调整,专力治史。象一切优秀史家一样,他遵循着“厚今薄古”的精神,明确地规范自己的历史研究“曷若取其近于时机而论之,取其失者而鉴之,则于谋谟为有补矣”。[6]他首先研究靖康亡国史,追念靖康变故,著《反正义》十四篇,内中“皆救时大务”[7],并作《四系录》一书,记“女真、契丹起灭,自绍圣迄宣和、靖康,凡二十卷”,进而全力研究整个北宋史,写成《长编》这部巨著。 徐梦莘也走了几乎相同的道路。在《三朝北盟会编》自序中,他毫不掩饰地讲:“呜呼!靖康之祸,古未有也。夷狄之为中国患久矣,……是皆乘草昧、凌迟之时,未闻以全治盛际遭此易且酷也。”[8]同样,是靖康亡国史使他痛心疾首,引发了他的著史宗旨,他要究其源、竟其因,从更大的历史场面来研究当代史。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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