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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兼论清代中叶的汉宋之争

清代学术以汉学复兴为最大特征,故而人们往往用“清代汉学”一语赅而括之。但实际上,汉学的对立面宋学,亦即理学,在有清一代,却始终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这不仅表现在理学一直高踞庙堂,形式上占据着学术思想界的统治地位,而且还表现在两派的对立和斗争一直没有消歇。嘉庆、道光年间,学术界先后出现了两部各自为本学派总结、张目,并且排斥、攻击对方的著作:《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二者的出现,既为清代中叶以来的汉宋之争作了一个总结,同时也为其后学术的发展变化显示出某种征兆。故此笔者不揣浅陋,对《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这两部著作的思想内容,以及清代中叶汉宋之争的状况作一番探讨,以期对了解清代中叶的学术概况及其发展趋势有所裨益。
    
    《汉学师承记》与《汉学商兑》,是清代汉宋之争的代表作。前者成于汉学如日中天的嘉庆年间,既是汉学营垒及其学术成就的集中展示,也是汉学家对本学派学人、学术的全面总结。后者则成于道光初年,在为宋学辩护的同时,几乎囊括了宋学家攻击乃至中伤汉学的全部言论。由于相互之间的严重对立,二者也因此而成为清代学术史上颇为引人注目的作品。
    《汉学师承记》系汉学家江藩所撰。江藩,字子屏,号郑堂,江苏甘泉人。他曾受学于余萧客、江声,是惠栋的再传弟子,其学术也深受惠栋的影响,“博闻强记,无所不通,心贯群经,折衷两汉”。[①]惠栋曾作《周易述》,未成书而病逝,尚缺自《鼎》至《未济》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二传。江藩为之拾遗补阙,撰《周易述补》一书,体例一本惠氏,甚而王弼以下皆黜之,“方之惠书,有过之无不及也”。[②]时值汉学昌明,学术界几至“家家许郑,人人贾马”,江藩置身其中,也极力排斥宋学,深固壁垒。为了羽翼其师,张大其军,江藩选择清初至乾嘉时期的汉学家,人各立传,详述其学行始末,揭橥其思想主张,列举其学术成就,撰《汉学师承记》八卷,附《经师经义目录》一卷。这部由汉学家自己撰写的学术史著作,既集中反映了江藩及其一般汉学家的学术思想和主张,也对清代汉学作了一个总结。
    清代汉学是在同宋明理学的对立和斗争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因此,一般汉学家在推崇汉学,尊奉汉代经说的同时,对理学都持否定态度,特别是乾嘉时期,“汉学昌明,遍于环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③]江藩也是如此。他批评“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之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④]他推崇汉代经师经说直接孔子先圣之绪,各有师承,如“言《易》,淄川田生;言《书》,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公培,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礼》,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母生,于赵则董仲舒”,[⑤]均“诵先王之书,被儒者之服,彬彬然有洙泗之风焉。”特别是东汉硕学大师郑玄,“生炎汉之季,守孔子之学,训义优洽,博综群经,故老以为前修,后生未之敢异”。[⑥]因此,要寻求圣人微言大义,就必须从汉人的经说诂训入手。江藩认为,“以故训通圣人之言,而正心诚意之学自明矣,以礼乐为教化之本,而修齐治平之道自成矣。”[⑦]即如宋儒以义理之学见长,同样也离不开汉儒经说。这是因为“读义疏之书,始能阐性命之理,苟非汉儒传经,则圣经贤传久坠于地,宋儒何能高谈性命耶!”[⑧]基于这样的认识,江藩对宋儒弃先儒古义为土梗的作法十分不满,斥之为“邪说诡言,乱经非圣,殆有甚焉。”[⑨]
    在推崇汉学,排斥宋学的同时,江藩从汉学家的视角出发,比较客观地梳理了本学派的渊源流变。清代汉学自顾炎武开山,阎若璩、胡渭奠基,惠栋开创,戴震集其大成以来,至乾嘉时期,已臻于极盛,学者无不靡然向风。但是,尚未有人对此进行总结,只有汪中曾说:“国朝诸儒崛起,接二千余年沉沦之绪,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定九、胡朏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⑩],拟作《国朝六儒颂》,述其本末,后因病去世而未成。江藩起而继之,有感于“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11)因而于治学之余,“诠次本朝诸儒为汉学者,成《汉学师承记》一编,以备国史之采择。”(12)在这部书中,江藩通过对汉学家学行学术的记述和表彰,比较完整地勾勒了清代汉学发生发展的概貌。如惠栋三世传经,精研《易》学,首标汉帜,江藩对其推崇备至,盛称“本朝为汉学者,始于元和惠氏”,(13)既于书中源源本本地记述了其思想主张、学术传承及其治学成就,还特别表彰其《周易述》一书,“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14)在《经师经义目录》中又复加揄扬,谓“《易》自王辅嗣、韩康伯之书行,二千余年,无人发明汉时师说。及东吴惠氏起而导其源,疏其流,于是三圣之《易》昌明于世,岂非千秋复旦哉”。(15)阮元称:读此可知汉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国朝学者经学之渊源,大义微言,不乖不绝,而二氏之说亦不攻自破矣”。(16)
    但是,江藩在总结清代汉学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很深的门户之见。他为汉学家立传,凡被认为其学术不纯者,均遭排斥。如黄宗羲、顾炎武,都是清初著名思想家、学者,他们为扭转明末空疏学风,开启清代学术路径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而,后世学者多推崇其学,认为“国朝诸儒究六经奥旨,与两汉同风,二君实启之”。(17)汪中作《国朝六儒颂》,首推顾炎武。阮元撰《国史儒林传稿》,也以顾炎武、黄宗羲居首。但江藩却深固壁垒,指责其学不纯,认为“梨洲乃蕺山之学,矫良知之蔽,以实践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陆王之非,以朱子为宗。故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哉!”(18)竟然把黄宗羲、顾炎武摒弃于外。后在友人的规劝之下,才复“辑二君事实,为书一卷,附于册后”。(19)后人对此评论说,阮元撰《国史儒林传稿》,“第一次顾亭林居首,第二次黄梨洲居首”,而江潘的《汉学师承记》“以两先生编于卷末,以不纯宗汉学也。亦可见其体例之严”。(20)其实,所谓“体例之严”,恰恰表现出江藩的门户之见。并且,这种门户之见也反映在他所诠次的《经师经义目录》中。如关于《易经》的研究,清代学者所取得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对《河图》、《洛书》等图、书的辨伪;对汉人《易》说的钩沉;对《易经》的新疏解。其中,清初学者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黄宗炎的《图书辨感》等著述,均力辨图、书之非,为恢复《易经》本来面目起到了重要作用。其后,胡渭在此基础上进而深入研究,撰《易图明辨》一书,最终使图、书之伪成为定论。显然,总结清代《易》学,特别是有关图、书的矫诬辨伪,黄宗羲、黄宗炎的著述是不能不提的。但江藩却认为二者均非专门汉学,他说:“黄宗羲之《易学象数论》,虽辟陈抟、康节之学,而以纳甲、动爻为伪象,又称王辅嗣注简当无浮义。黄宗炎之《周易象辞》、《图书辨惑》,亦力辟宋人图、书之说,可谓不遗余力矣。然不宗汉学,皆非笃信之士也。”(21)因此,他在为本朝汉学家诠次著述目录时,竟将二书摒而弃之,声称“凡此诸书,不登兹录”。其子江钧在撮述江藩著录旨意时,也说:“家大人既为《汉学师承记》之后,复以传中所载诸家撰述有不尽关经传者,有虽关经术而不醇者,乃取其专论经术而一本汉学之书,仿唐陆元朗《经典释文》传注姓氏之例,作《经师经义目录》一卷,附于《记》后,俾治实学者得所取资,寻其宗旨,庶不致混莠于苗,以砆为玉也。”故而凡“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不著录”。(22)可见,江藩扬汉抑宋,壁垒森严。也正因为如此,同时稍后的今文经学家龚自珍致书江藩,专就“汉学”之称提出十条质疑,认为“本朝自有学,非汉学,有汉人稍开门径,而近加邃密者,有汉人未开之门径,谓之汉学,不甚甘心”,又谓“若以汉与宋为对峙,尤非大方之言。汉人何尝不谈性道”,而“宋人何尝不谈名物训诂,不足概服宋儒之心”。(23)并据此而建议江藩将书名改为《国朝经学师承记》。其后,祁隽藻嘱何秋涛撰《续记》,何秋涛也说:“是编当依阮元《畴人传》之例,改为《学人传》,若特立一汉学之名,宋学家群起而攻之矣。”(24)可见江藩的《汉学师承记》甫出,当时的学术界已有不同意见。由此而引发宋学家的攻击,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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