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许倬云先生是台湾研究院院士,美国匹兹堡大学讲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吉林大学名誉教授,在海内外史学界享有盛誉。本文是根据1997年夏许先生在吉林大学考古学系做的学术讲演整理而成。台湾中央研究院 古代国家在世界各地都先后出现过。在此我想归纳各种出现的过程以及它们的特性(有些是共性的,有些是特殊的)和大家讨论一下,看是否能总结出一些道理来。表中我只举了几个例子,有些例子年代的并列并不表示它们是同时代,例子之间没有同时代的相互关系,只是帮助大家记忆年代而已。 (一) 我把古代国家形成大体分成四类,每类有些阶段性,但阶段并不一定是延续的,有跳过某个阶段的,有中间长期某个阶段不出现的,有的类型到了某个时期不再发展了,各种情况都有。每一种例子都是一个个例,互相之间不一定有演化关系,也并不一定有相互影响的关系。我把古代国家分成四种形态,是从一个离国家形态还远的叫作“复杂社会”讲起;第二种形态是“初期的国家”,这是国家前面的、不是组织得很紧密的国家;然后是正规的国家形态;最后国家扩张为帝国。这四种形态没有一定的演化,但有一个扩张领域的过程。国家是当作一个政治体,但是为什么第一阶段我说是“复杂社会”,而不说是“国家”呢?因为第一阶段它的政治权力不高,所以把它叫作一个“社会”。以上是几个定义。 1.复杂社会 复杂社会前面还应有一段演化的过程,那就是从简单社会转变为复杂社会的演化。若干个有别的群,不管是社群或是社区(一个社区可能就是一个小村落,一个社群就是一个小的群落),由于它们居住的相近(有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其活动范围在一个地区里,它们会逐渐发生接触和融合,这样终于会有一个群变成超级的群。这个超级群就可能是一个复杂社会了。为什么复杂呢?群与群之间不完全具有同样的功能,就像白人刚刚进入非洲之前的非洲,或者说是在美洲历史上反映出来的一些群。在这些村落的群里,每个村落里不一定有不同的职业,但许多不同村落各自操不同职业,有的打鱼,有的打猎,彼此可能就有了交换关系,所以在一个村落群里面的各个村落就有了功能上的分工。另一个可能性:在超级村落里面有一个带头的村落,我们把这个带头村落叫作村落的中心,这一个群少至五六个多则10来个村落。这个群体的范围就不小了。所以它在纵的方面表现为承袭现象,横的方面它具有功能的差异,这就是所谓的复杂社会。 我们再看看表中的几个例子,这些例子是从西向东排列的(表中没包括中国,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表中第一行是埃及。埃及的复杂社会应当是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前,分布在尼罗河流域。这个河流的特点是两边河岸都是高高的石灰岩山林,河谷平原非常狭隘,北方河口地方才有一个三角洲。在这个灌溉平原上,上面有一串瀑布和峡谷,不能航行。从第一号瀑布往下走到河口,距离不远,但中间有20~30个“州”。州这个词(nom)来自法语。一个Nom大概就是一群村落,它们有些共同的事业,它们大概共同合作把这个灌溉系统做好,是一个共同协调的组织。一个尼罗河流域有20~30个州,所以可以想像每个州相当小。可是他们逐渐合并,合并成稍微大一点的复杂社会,我们可以称之为区。一个区内有中心城市,下面有州,州下面有若干村,这已经变成了三级制组织。一个地区大致有一个地方神,有的是兽头人身的神--这是他们群体的标志。这些神有着不同的名字,是人们的保护神。在区内中心城市往往会有一个神庙,作为他们共同崇拜的中心。这个庙本身具有团结这个复杂社会的功能。它吸引所有附近复杂社会的成员去那里聚会。这就是埃及的复杂社会。 从北非的埃及,稍微移动,我们走到了地中海。 地中海爱琴海有许多小岛。爱琴海的半岛--希腊半岛,本身也不大。爱琴海里的小岛以及希腊半岛尖端至地中海东岸海域上有许多小岛。在公元前2700~2800年左右,有一个米诺斯文化,是考古发掘出来的。这是一个很有地方色彩的文化,是体现了诸岛屿共性的一个文化。这片海域上,几个小岛之间可以航行。他们共有一个小的文化传统。这几个小岛里有一个中心(即米诺斯岛),岛上发现一个大型公共建筑,以前被叫作宫殿,现在看不见得是宫殿,因为米诺斯最主要的象征是迷宫和牛神,迷宫不一定是统治中心,恐怕也是礼仪中心。 这一串小岛的总人口并不多,因为岛很小,他们之间有商业交往。往北走时,南部岛屿要在靠北部的岛上停停,往东走去亚洲大陆时也要在海湾处靠泊,所以他们之间有一种互助互依关系。有时他们要组织一个船队,从别处运来粮食,有时他们也会作海盗,劫掠别的地方的村落。这也是生活的共同体了。 再往东是两河流域,这是由两条大河包起来的地区。北边的是底格里斯河,南边的是幼发拉底河,它们的发源地很远,到了流域中部两条河相隔不过20里,然后又岔开,到河口又接近了。所以两条河包围的这块地区就是狭义的两河,真正的翻译应叫“河中”(如同我国汉朝的“河中”一样)。 这个地区考古发现至少有两个代表,欧贝德(Ubaid)和乌尔(Ur)。欧贝德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周围有一些小村落环绕,这样大的村落里面也有相当大的公共建筑,而且还有一个人造的土山(当然这个人造土山与后来的相比并不太大)。这些村落也必须彼此合作:两河之间的地区除了泥土还是泥土,它是由两条河冲积形成的。在新石器时代石料是生活必需品。所以他们从旁边的扎格罗斯(Zagros)山(今天伊拉克北部的界山)取燧石。他们共同开采石料,共同使用,当然他们也合作开凿一些灌溉系统,调节旱涝。 再往东走到了印度河流域。在公元前2300年以后,有一种哈拉帕文化,分布在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维持的年代不算长,但很兴盛,文化水平相当高,后来却消失不见了,其原因尚不清楚。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有很大的遗址:高地一边有用于防卫和管理的建筑物;低地一边是商业和居住的地区。管理的一边有相当考究的神庙,居住一边有相当大的交易市场。当时人们的生活是不错的:有公共浴池和用于防卫的碉堡及谷仓。现在在印度河流域有好几百个哈拉帕文化遗址,大小都有,可以分出三个等级,最大的是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a),也有很小的。它们之间只有大小之别,而布局大致都很相似:高的一边是宗庙与礼仪中心,矮的一边是市场和居住区,从仪礼具有的重要地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复杂社会。 从以上这四种复杂社会看,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特点:复杂社会是社区、社群的复合体。因为有某种社会功能上的需求而合作,合作之后有了等级关系。但是这种等级关系不一定是必然的。有些非洲和美洲的复杂社会是没有等级的:一串村落有20~30个,没有酋长,可是他们认为是属于同一个群。本地文化在这个群体中逐渐融合,形成一个明显的区域性文化。这就使我们联想到中国考古学大师苏秉琦先生的区系类型观点。苏先生的理论其实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 这个复杂社会通常是以礼仪中心(礼节、仪式)作为其中心。我之所以叫礼仪中心,而不叫宗教中心,是因为宗教的定义有相当严格的界定。至少一个宗教系统须具备某种教义。而这里只有仪式和崇拜对象。礼仪中心的掌权人往往是祭司或者是担任祭司的氏族长老。长老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 复杂社会的进一步发展是人数多了,占有的空间面积也大了。可是未必有分明的边界。在新石器时代很少有尔疆我界的。等到这种团体大了,他们就会吞并附近小的没有组成复杂社会的群体。这样社会就分成了两级,一级是统治者,一级是被统治者。 2.初期国家 下面我们还从埃及讲起。 埃及各个城市后来合并成上埃及和下埃及,后又进一步合并成旧王国,在这里可以看到明显是统治阶层的法老、王权政府。在古埃及,也有“他人”。“他人”一部分是从别处逃到尼罗河流域来的人;一部分可能是抓来的,绝大多数可能是属于非复杂社会而被复杂社会扩张时降下来的人。他们不一定是奴隶,只是身份不同。等到旧王国时代,法老的权力开始逐渐出现,但是王与贵族之间的差别不是那么明显。法老的金字塔已经开始出现,比贵族的面包型的坟墓有相当差别。可是法老宫殿并不很大,各地社群的独立性还相当强。 这时出现了专职的书记(scribes)。埃及文字的出现是很古怪的事,现在虽有许多理论去解释它,但没有一个能完全解释通的。它的出现非常突然,却又很成熟。有了专门的文书人员,担任管理政府工作。同时又有军人(军人与贵族差不多);这样,祭司已经不是独自掌权了。 再往东来到了地中海。我们以希腊城邦为例,它们不在地中海和爱琴海的小岛了,而是在希腊半岛上,一批又一批印欧民族侵入希腊半岛。多利安人(Dorians)是从哪来的今天还不能肯定。总之,印欧民族进入了希腊,在各地建立了城邦。这些城邦不一定是米诺斯那些复杂社会的后裔。他们是军事征服者,其先以部落形式出现,而部落是有氏族的结构作为其次级团体。城邦构成之后,城邦里也有氏族形态。一个城邦往往4个左右氏族。氏族是城邦里的重要成份。部落成员变成了城邦的公民,而原来居住在这里的人就下降为不是公民的居民。这是公民与非公民的两级组织。 城邦是一个国家。这个国家里面有军人(公民都是军人),有选举出来的领袖(如执政官之类),也有受教育的人,还有一批艺术家、文学家和思想家(他们的前身是唱歌和吟诗的),这些是文化人物。他们不参与管理工作,但正是这时公民中出现了这些人。国家的形态已经相当完整,它有了疆界,与邻近城邦的边界非常清楚。 这些初级的城邦之间也有共同的文明,它以奥林匹亚大会作为文化上的认同。它带来的是共同的希腊文化,吸收的是各个地方文化。所以各个城邦、各个初级国家都具有某些特点,也具有某些共同点,而且他们共同认为属于一个大的文化圈。换言之,希腊这个例证反映的是,一个初级国家属于一个文化圈。文化圈的范围要比政治圈大,这是和前面的复杂社会不同的。国家形成过程中一定有当地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碰撞,有邻近两个文化的交流,也有文化本身的转变,这样才会有共同的希腊文化(即奥林匹亚文化)。 再往东到了两河流域,这里也有许多城邦。这些城邦的原型与希腊城邦很相似。这些城邦又结合成有边界的国家,它可能不止一个城邦。两河的小城邦是从复杂社会演变来的,两者之间有血脉关系。这种演化关系很逐渐、很缓慢,很难有明确可据的时限。复杂社会有个首领,几个复杂社会合起来就是一个城邦。城邦之间又进一步联合成联盟。这种联盟也可以称为朝代,哪个城邦处于优势时,它的周围附近就以它的名称命名朝代,例如乌尔第三王朝(Ur Ⅲ)等等。 哪些群体变成了真正的国家呢?不是在城邦区域的中央,而是在其边缘生成出来国家。一些国家是从部落转变的,没有经过城邦阶段。但是它看着城邦的样子,学着城邦的管理,受到城邦文化与组织的影响,由部落一跃成为领土国家--阿卡德(Akad)就是一个例子。它在河中地区的西边,几乎是河中以外了。它背后有许多可以扩张的后院,正因为它背后有很大的腹地,所以它变得非常强大了,冲积平原立刻变成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军事权力很大。本来祭司长权力很大,但是后来军事首领权力扩大,大到“大人”自己称了“王”,并把祭司长降为自己的臣子,政权压倒了教权。这个过程非常清楚,阿卡德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变成女祭司长,几代女祭司长都是他的女儿。慢慢地,祭司长就变成了君权的从属。 再往东移到了印度河流域,这里也有印欧民族从北向南侵犯。我们数不清有多少批,有人说7批,有人说8批,他们一批又一批下来,原来在这里发展的哈拉帕文化被新来的文化取代了。印欧人南下时是部落,来到印度河流域,甚至到了恒河流域,有一部分还进入德干高原。后浪推前浪:后来者征服先来者。 他们组织的初级国家中两种形态都有:一类是城邦,它的母型与希腊的极为相似;同时也有由部落变成的领土国家。这两种形态在印度河、恒河流域犬牙交错,同时并存。可是他们同有一个大的文化圈--吠陀(梵)文化圈。梵文化圈内也有文化差异,因为每一次对土民的征服都带有新的印欧民族的成份。这就如同一块调色板上不断地加新颜色,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层次。在这里,各地由于贸易流通,有相互的交往。而且经过白马祭的仪式,不断有群体间的揉合。所谓白马祭,是为一个族群,放出一匹白马,后随大军。白马所到之处,要么承认白马其后军队为宗主国,要么抵抗,如果输了,就派军队跟着白马跑,如果赢了白马就归他。白马跑一圈下来会出现一个众多族群的领袖。白马祭并不是真正的战争,只是仪式性的作战。大军之后是商贾,所以仪式的实质也是货物流通。 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些共性:初级国家作为征服、统治的功能自然是很明显的,但是它的结合并不是为了政治的企图,而是有一些别的目的。举个例子,两河流域古代城邦有大型神庙,它是活动的中心。神庙从事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国际贸易。庙宇收集资本,派一队人到远处去做生意。买当地缺乏的资源,如石料、金属……,卖当地生产的东西,如农产品、橄榄油、酒……,他们的远途贸易抵达地中海岸,如黎巴嫩,甚至到了埃及,向东到达阿富汗。这种长途贸易没有大量的资本、没有大批人员是不可能的。两河的城邦相互尊重。而在两河以外,商队还须作战自卫--神庙的商贩功能是很大的。它的第二个功能是社会救济。在神庙里,鳏寡孤独残废人、贫而无靠者都有饭吃,神庙保存分发粮食以及其他物资的记录。以上神庙的两大功能不是为了政治统治,而是为了生活共同体成员的生存。 这种初级国家的功能其社会性强于政治性,但是政权压倒教权已经很显著了。国家内部的社会分工以及资源的高度集中,使埃及可以造出金字塔,两河可以造出高大的土山,希腊可以有那样高度的物质文明,印度在梵文文化时有那么高度的精神文明。这些都是资源高度集中的结果--这就是初级国家的形态。 3.正式国家 进入国家后,我们仍然从西边的埃及讲起。 埃及进入了中王国。旧王国没有了,经过一段纷乱后进入中王国(B.C.2000~1700或1800年):金字塔更大了;宗教仪式更加繁琐了;一般的人死后也有了一些仪式;国王与贵族的距离加大了。在尼罗河谷地的埃及原本不太能扩张,它西边是石灰岩的山,北边是海,南边有大瀑布。中王国时,埃及开始扩张,到达了大瀑布的南边。东西两岸跨过山岭进入绿州。疆城更大了,资源更丰富了。这时各地的地方神也被编组成一个反映人间政治组织的神廷。众神之间也有了功能、等级的分野,神的地方性丢掉了,被统一在法老的神权下。 往东走进入希腊。这时出现了两个现象:希腊城邦里有城邦间的联合体,例如伯罗奔尼撒城邦同盟和以雅典为首的底洛斯同盟。都是一个中心城邦带领一大群城邦,彼此攻伐。 最后冲出来的领土国家却是马其顿,它源于希腊半岛最北部没有城邦阶段的地区。这里也是印欧民族,他们学习南边的城邦的文化与组织方法。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力浦斯就是学习南方城邦,改革自己的部落,成立了国家。亚历山大本人是雅典的留学生。父子两代建立了一个马其顿王国。然后年轻的亚历山大灭了希腊,以希腊文化守护者的身份,东边打到印度河流域,南边征战到埃及,东北边侵入伊拉克,这么大范围的帝国。这是从初级国家到国家形态,既是延续,也是跳跃,因为这是一个希腊文化圈内部成员学习希腊文化的某个地区的发展,而本身又是跳跃地发展。在这个例子里,延续和跳跃是辩证地统一了:从文化圈看是延续,从小地区讲,对马其顿来说,它是跳跃。 再往东是印度。这时整个印度河与恒河及德干高原,一直到印度次大陆全部都有了国家。在印度河流域与恒河流域有几个主要的大国。这时政治首领的权力很大,它已经压倒了婆罗门。印度有四个种姓,婆罗门本来是最高的,他是祭司。在小国的婆罗门和王还是平等的,但在大王(moharaja)统治的大型列邦,作为军人的大王已经压倒婆罗门,政权力量明显大于教权。资源的集中反映在几个大国的都城上,几个大国的都城遗址被发掘出来,规模相当宏伟。 列邦时代(B.C.6~4世纪)与希腊列邦几乎同时。从希腊与印度这两处看,可以看出印欧民族向前的发展:一支向西,一支向东。尽管走的路线相差很远,但其发展形态却非常相似,都经历过城邦与部落国、酋邦共存的情况,而构成王权强大的国家。但是在印度河没有发现像马其顿那样的强国。印度次大陆从来没有由他们自己的政治体真正统一过,印度经常是由外来政权统一的。 现在我们归纳一下这一类国家的形态:它已是完全的领土国家,政治权、层级化、功能分工以及管理制度,什么都有,国家主权大于其它权力。 近代的民族国家(Nation state),这个现象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欧洲500多年前发展出来的。中国没有,埃及也没有,两河有点,但又不太像。印欧民族的后裔:希腊的马其顿和印度的列国非常相似。两千年后,即15世纪的欧洲列国,他们也认为共同有一个白人文化,有一个共同的基督教文化,这条血脉的贯穿引人注意。尽管其发展方式各地有其特色,但是从若干文化背景下分支出去的东西往往还背着那个烙印。 4.帝国 现在讲到了帝国,它比国家更大一圈。Nation state是文化圈里的单位,有时大的国家可以和文化圈相同。比如马其顿征服希腊时,他的民族国家与希腊本土文化圈一样大。但是帝国是超越文化圈,是跨几个文化圈的。帝国的目的,就是达到扩张的野心。帝国的扩张者常自认为是某个文化的代言人或守护者,他有责任推广这个文化。 我们还是从西往东说。埃及有新王国。中王国是被亚洲去的人灭亡了,经过一段混乱,埃及出现了新王国。新王国是帝国时代(B.C.1500~1000多年)。当时印欧民族南下的最远一支,海克索斯人曾征服了埃及。埃及人从敌人那学会了用马和战车,埃及开始扩张到尼罗河之外,到达地中海东岸(巴勒斯坦、以色列、叙利亚、约旦),这是埃及的极盛的时代,在非洲的土地上,它也同样跨越绿州、三角州,占领了今天的利比亚,向南一直达到尼罗河两个河源的交汇处。强大的埃及收取各地贡纳,吸引万国来朝。在这么大的帝国里,什么人都有,从犹太人到黑人,从白人到本地的闪族(Semites),这是一个多文化的帝国。多文化使它丧失了原有的特色,埃及没有做好融汇和整合工作。它自己的文字反被希腊文字取代。原本埃及自己的文字已经简约到相当于我们的形声字形态,但他们丢掉了,改用了希腊字母。从此埃及文字再没人能念。直到拿破仑时代找到的石刻上刻有三种文字,我们逐渐译读它,所以帝国时代,对埃及文化而言,毋宁说是历史的诅咒。今天埃及文化与埃及古文化之间没有连续性。 大帝国扩张并不一定都是福,但也有歪打正着的。埃及法老阿赫那吞自己独创了独一尊神--太阳神,其余诸神及万物,都为太阳神而存在。一根小草因太阳神而有生命,人也受到它的恩惠。这一次宗教改革的原因,至今仍是未解的谜。但是在埃及做奴隶的犹太人中,有一个叫摩西的,将这一教义发展成犹太教中的独一真神,又发展成基督教的独一真神。后又衍生了回教的独一真神。 希腊的亚历山大帝国,一直打到印度河岸以为到了“天边”。他发扬了希腊文化。他一死,其部将分成了好几个国家。但希腊文化笼罩着整个地中海和半个西亚,甚至进入中亚。这个帝国内政体没有融合,很快就分裂了,但文化影响非常庞大,希腊文化成了罗马文化的祖宗。我们今天还受到希腊文化的影响,原因是它的大扩张。因扩张后各地都学习它的文化,并形成了各自的特点。可见希腊本土的希腊文化衰退之后,却又在别处发扬光大。 两河的帝国是亚述帝国(B.C.10~6世纪),它位于两河西部,完全在河中以外。那是长满高草的高地,有野驴和马。在古代文化的边陲,亚述飞速发展,具有强大的武力。它本身没有独立的经历长期的文化发展阶段,但是学习了苏美尔,发展成很大的王国,很快又吞并了整个两河。向南曾征服过埃及,向西征服土耳其,向东征服伊朗。自己号称为“四海之王”。 亚述的都城已经发掘了一部分,相当伟大。在我读博士的芝加哥大学有个东方研究所,有一座牛的雕像,两个翅膀五条腿,牛比一般房间高。宫殿之高大,可想而知了。亚述帝国把两河的文化推广到各处,但亚述文化只是两河文化中心的边陲。它的国势强盛,吸引了两河最好的人才,参加这一帝国的治理工作。 亚述衰败之后,新巴比伦曾一度兴起在河中地区。这是两河文化发展的最高点。此时创立了善恶两神对立的宗教--索罗教。两河民间信仰,还有一个神叫马尔杜克的大神(Marduk)。前者说明这时已经以为辨明善恶是很重要的事。后者,马尔杜克原本是个小神,在万魔与众神的战争中,许多大神败下阵来,他要每个神借他一个法力,然后与万魔打仗。这样他成为一个众神之王。他没有道德,也没有慈悲之心。但在亚述的新巴比伦时,老百姓把它变成了再生与复活之神,这个复活的神与埃及的埃赫那吞的独一尊神,两种教义合起来就变成了基督教。 在帝国时代,两河文化的结晶推出具有超越意识的文化,关怀到一些非生计的问题,如为什么生,又为什么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在尼罗河流域,埃及文化也孕育了超越的意识。埃及人相信死后的裁判。不管是贵族、法老还是乞丐,死后心都要放在秤上秤,如果心比羽毛重,他就有罪。他就要在奥赛列斯神前受神(这个神也是受尽苦难的牺牲者)。希腊的超越意识,是关注如何思考,如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柏拉图的辩论、苏格拉底的教育等。这些思考如何思考的第二层思考,是希腊文化的重要贡献。现在大学教育也还是不过教人如何思考而已。正是在希腊文化扩张时,多种文化发生接触,互相辩论,才会出现超越意识的文化。 印度也有帝国出现,这是印度人自己建立的第一个帝国--孔雀王朝。它统一了全部次大陆又侵占了阿富汗。孔雀王朝是建在佛教兴盛的时代。佛教文化是在梵文化圈中出现的。孔雀王朝与中国和伊朗波斯帝国以及中亚都有过较多接触。后来它被贵霜王国吞并了(贵霜是中国人赶走的大月氏的后代)。从此印度再没有建立自己的帝国,每一次次大陆的统一都是别的国家的帮助。但是印度文化圈一直保留,印度文化的成熟正是帝国时期。 总之,帝国的文化多元性,大约是超越意识出现的背景。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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