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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之死(下)——不朽的灵魂(下)(20060220)


    何谓死亡?死亡就是灵魂(psyche)出离肉身(soma)。关于这一点,不仅苏格拉底与在场者之间没有歧义,而且哲人和大众之间似乎也无争执。问题是,哲人生前关心灵魂的洁净,大众生前关心肉身的享乐,难道哲人的活法一定比大众的活法要好?苏格拉底的回答是,因为绝对的正义、绝对的美和绝对的善存在着,亦即真理存在着,那是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肉身的其他官能更是连门都摸不着的;惟有纯粹的心智才能通达纯粹的真理,换言之,惟有哲人才能通达真理。(《斐多》66A)紧接着的问题是,哲人难道无能令灵魂和肉身各司其职、和谐共处吗?苏格拉底的回答是否定的。首先,肉身迫使哲人不得不日复一日地把时间花在谋食上;其次,种种疾病对肉身的侵袭也不时阻碍哲人探究真理;再者,肉身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嗜好、欲望、恐惧以及各色幻想和谵妄,甚至会使哲人丧失思考能力。正是肉身及其欲望催生了战争、革命和动乱,迫使哲人陷入其中、无暇钻研哲学。(《斐多》66C)因此,哲人在生前必须尽可能多接近知识、少迷恋肉身,使灵魂不受肉身牵累、保持纯净,以迎接神的恩典时刻、迎接灵魂真正出离身体的那一刻(《斐多》67A)。
    至此,可以说苏格拉底已经证成了哲人的死亡逻各斯——哲人研习灵魂出离肉身的逻各斯,岂非意味着哲人研习死亡的逻各斯吗?真正的哲人一生爱的是智慧,并且深信只有在彼世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怎么可能临到头时反倒怕死呢?相反,一个临到头时怕死的人,不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假爱智慧的伪哲人吗?不足证明他真正爱的是肉身、爱的是钱财和名望吗?(《斐多》68A-C)真正的德行,无论是勇敢、节制、还是正义,都必须与智慧相伴,而与肉身的“趋利避害”风马牛不相及,后者无非是一种冒牌的“德行”(a shadow of virtue);所谓“净化”(purification),即是用真正的节制、正义、勇敢和智慧取代(exchange)冒牌的“德行”。(《斐多》69A-B)苏格拉底提到了古代的灵知人,后者认为:既不虔敬、又无知识的人,死后陷入泥沼;求知与净化兼修者,死后与神同在。苏格拉底认为,真正的哲人之罕见,一如灵知人之喟叹——“世上进香者多,天下信神人少”。苏格拉底说:“我毕生努力追求的,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哲人;无论我的追求正确或是错误、成功或是失败,蒙神的恩典,时辰一到,在另一个世界就会见分晓。” (《斐多》69C-D)
    苏格拉底并未自信他关于死亡逻各斯的申辩已经完全折服在场者。小哥俩中的凯贝率先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团;由于苏格拉底的死亡逻各斯奠立在“灵魂不朽”的地基上,一如革命的死亡逻各斯奠立在“重于泰山”的地基上,如果大众的看法是真的——灵魂一旦出离肉身就会烟消云散、不知所终,那么苏格拉底的逻各斯就会忽喇喇似大厦倾。苏格拉底同意凯贝的看法,并通过三组不同的旋律——生死轮回说、知识回忆说和灵魂神性说,奏响了关于灵魂不朽的复调音诗,“因为哲学就是一种最伟大的音诗(music)”(《斐多》61A)。问题是,属神的(divine)、不朽的(immortal)、灵性的(intelligible)、齐一的(uniform)、不可解体不可变易(indissoluble and unchangeable)的灵魂,如何可能被属人的(human), 速朽的(mortal)、冥顽的(unintelligible)、歧出的(multiform)、可解体可变易的(dissoluble and changeable)肉身拖下水,成了肉身的伴侣、甚至成了肉身的奴仆?换言之,灵魂如何可能迷恋上肉身、迷恋上肉身的欲望和喜乐,以为摸得着、看得见、闻得到、能吃喝、能做爱的肉身就是一切,以为活着就是真理?这是灵魂成人前的定命所致、抑或是灵魂成人后的修为所致?柏拉图曾在异方人蒂迈欧(Timaeus)的《创世纪》中提示了创世神制造灵魂时所用材料的纯洁程度原是不等的。(《蒂迈欧》,41D-42D)但在《斐多》中,苏格拉底只是说,被肉身拖下水的灵魂会堕入轮回的恶道(《斐多》82A-B);惟有像哲人一样让自己的灵魂听从哲学的引导,才能在有生之日摆脱肉身的囚禁,沉思智慧、神圣和不朽的东西,才能在死后抵达一个智慧、神圣和不朽的世界,或者说,与神同在。(《斐多》81A,82D,84A)
    三
    如果把柏拉图的《斐多》比做一阕交响音诗,那么其主部无疑是哲人的逻各斯、也是神的逻各斯,并展开为“真理永在”和“灵魂不朽”这两个主题旋律的交相呼应。灵魂与肉身之争作为副部,虽然呈现始终,但其调性是模糊的,因为神没有明示——何以哲人的灵魂必须成人。城邦的逻各斯作为插入的低音部时隐时显,其调性同样是模糊的,因为神也没有明示——何以哲人的灵魂必须在城邦中成人。苏格拉底在申辩之后的长时间沉默,西米亚和凯贝、以及少数在场者的窃窃私语好比复调音诗的过渡部。(《斐多》84C)小哥俩笃信“真理永在”,却对“灵魂不朽”依旧疑虑重重。西米亚认为,肉身如竖琴、灵魂如和弦;既然琴毁弦断、和声不再,那么,肉身死亡、灵魂灭失岂非顺理成章的事?凯贝则认为,即使灵魂如裁缝、肉身如衣衫,在多次生死轮回之后,难道灵魂不会在穿破最后一件衣衫的同时朽坏?小哥俩之所以不愿大声地说“不”,是因为担心苏格拉底的情绪——让老人带着失败、甚至绝望告别人世,岂非太残忍了吗?苏格拉底一眼看穿了小哥俩的心思,笑着说:“在两位看来,我的临终寄言还及不上一只天鹅啰?天鹅预知自己行将死去的时刻,唱得比它一生中任何时候更嘹亮、更动听,因为它高兴,为自己就要面觐所侍奉的神而高兴。”(《斐多》84D-E)小哥俩在苏格拉底的鼓励下,先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置疑;大幕随着雅典人和异方人的一片叹息声而落下,同时,响起了艾克格拉底与斐多的旁白。(《斐多》88C-89A)
    大幕再次升起时,苏格拉底依然坐在卧榻上;斐多紧靠卧榻,坐在苏格拉底右首的一张矮凳上;苏格拉底一边习惯性地抚弄着斐多的头发,一边说要削法明志,驳倒西米亚和凯贝的反调。苏格拉底对斐多说,最危险的敌人其实不是小哥俩的反调,而是反智主义(misologist),其危害性一如玩世不恭(misanthropist)。一个人因为交友不慎而屡屡上当受骗,久而久之,自以为世间无好人;其实玩世不恭者的病根在于对人性的无知——不懂得世上大忠大奸者少、微才小善者多。(《斐多》89D-90A)同样,一个人因为辩术不精(no skill in dialectics)而不善判别论辩双方观点真伪,久而久之,自以为论辩(Dialegesthai)即诡辩,各种观点在舌尖上打滚,就像欧利波海峡(Euripus)的潮水一般涨落不定、奔流不息;其实反智主义者的病根在于对真理的无知——不懂得论辩是真理的产婆。苏格拉底紧接着说:
    “千万留神,别让反智主义侵蚀我们的灵魂,以为无论什么样的论辩都不会有真理、完满或稳靠可言;毋宁说,是我们自身存在着亏欠(no health),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就是要努力使自己变得完满(do our best to gain health)——对在座各位而言,今生可因此而活得踏实;对我自己而言,转眼可因此而死得踏实。我晓得自己这会儿的风度(temper)与其说像个哲人、毋宁说像个伶牙利齿的[达巷]党人(partisan)。对党人而言,参与论辩不是为了追问真理,而是为了折服听众;差别仅在于,眼下我要说服的听众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说服在座各位原在其次。无论像哲人、还是像党人,对我来说都是包赚不赔的。如果我说得对,那么我就是被真理说服了,这就是最大的收获;如果我说得不对,死后遗骨尚存、万般皆空,那么,我的谎言至少在此刻打发了朋友们的哀伤,并且很快随我而逝,可说是毫无损失。西米亚和凯贝啊,这就是我要重开论战的真实心态。因此,我要求你们多考虑真理,少考虑苏格拉底。如果我的话接近真理,那么请你们表示同意;如果我的话有疑问,那么请你们全力批驳;总之,我不愿用属灵迷狂(enthousiasmos)来欺骗自己和欺骗你们,不愿像狂蜂一样临死前还在你们身上留下毒刺。”(《斐多》90E-91C)
    苏格拉底的话暗示了《斐多》的主旋律其实是“真理永存”、而非“灵魂不朽”。苏格拉底回顾了自己年轻时曾追随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探究万物的自因,同时也急切地想知道什么最好、什么最坏;但他的希望破灭了,因为那些自然哲学家既不探究人类的心智、也不探究生活的秩序,既不能解释雅典人为何判处苏格拉底死刑、也不能解释苏格拉底为何甘愿束手就刑,却大谈其大气、以太、原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于是,苏格拉底不得不重新起锚扬帆,在雅典城邦的大海中作“第二次远航”(《斐多》99D),寻找什么是好的人类生活秩序,那照耀他一路前行的太阳就是相(eidos)论——绝对善是存在的,一种可能的人类生活秩序之所以是好的,只因它分有(participate)了绝对善,尽管我们不一定晓得这种“分有”如何发生、通过何种路径发生。苏格拉底事实上暗示了任何一种可能的人类生活秩序都不是绝对善本身,从而暗示了哲人批评任何一种现存人类生活秩序的正当性。
    然而,在苏格拉底“第二次远航”途中始终回响着灵魂不朽的旋律——因为灵魂分有生命之相、不分有死亡之相,他说:“我的朋友,如果灵魂真的不朽,就应该关心它,不仅关心它的今生,而且关心它的来世。从现有共识来看,忽视灵魂是危险的,甚至会万劫不复。如果死亡能摆脱一切,坏人就沾了大便宜,因为他们不仅轻松甩掉了他们的肉身、而且轻松甩掉了他们罪恶的灵魂。但是现在既然公认灵魂是不朽的,灵魂想摆脱罪责而得救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它努力通达最高的德行和智慧。”(《斐多》107C)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不朽的陈述仍然是一个假言判断句,他紧接着讲述的关于大地和灵魂的故事更是一个不可证明的传说。苏格拉底在讲完了这个冗长的故事之后说:“我可没有断言我叙述的细节分毫不差,也没有断言灵魂的各类冥府寓所全是真的,有识之士也从不谈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公认灵魂是不朽的,那就值得冒险去相信这一类故事,相信它就是真的,毫无荒谬、可笑之处。”(《斐多》114D)柏拉图是否在暗示:《斐多》中确实回响着灵魂不朽的旋律,但它并非是一种逻各斯(logos)的旋律、而是一种密索思(mythos)的旋律;并非是一种理知(noesis)的旋律、而是一种灵知(gnosis)的旋律;并非是一种属人(human)的旋律、而是一种属神(divine)的旋律。国人通常把“Mythos”一词对译为“神话”——不是神对人说的话、而是人关于神的叙事。国人又把“logos”(逻各斯)对译为“道”——道可道、非常道,无论哲人之道、还是党人之道,其实都是人关于神的叙事。
    紧接着苏格拉底的话,克力同问的是如何办理后事,因为克力同认为,灵魂不朽的苏格拉底与凡胎肉身的苏格拉底不是同一个人,他眼下要照料的是后一个苏格拉底。柏拉图是否在暗示:克力同早就晓得,所谓“灵魂不朽”是一个高贵的谎言;抑或克力同早就晓得,所谓“灵魂不朽”就是肉身成圣,因而不能亏待肉身?苏格拉底的临终沐浴是否暗示了克力同的想法是对头的——即使像苏格拉底这样一颗不朽的灵魂也需要一具肉身才能成圣?当苏格拉底举起鸩杯一饮而尽,一股凉气从脚底冒起、传到脐下时,仰面而卧的他费力揭开脸上的盖帕、说了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克力同,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亚(Asclepius)一只公鸡呢!记着,别忘了还呵!” (《斐多》,118A)莫非哲人的逻各斯最终与城邦的逻各斯达成了和解,因为无论哲人的灵魂抑或僭主的灵魂都必须在城邦中才能成人。据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约3世纪)说,苏格拉底离开人世不久,雅典人就后悔了——当然不是因为苏格拉底关于公鸡的遗言——在流放或处死原告的同时,给苏格拉底塑了一座铜像以缅怀一颗不朽的灵魂;雅典人善于后悔是出了名的。
    【参考文献】
    [1]柏拉图,《克力同》(Criton),严群译,《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商务印馆,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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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Plato, Phaito,Translated by Benjamin Jowett, The Dialogues of Plato, London,1953.
    [4]柏拉图,《裴洞》(Phaidon),王太庆译,《柏拉图对话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5]柏拉图,《斐多》(Phaido),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6]陈建洪,《克力同和苏格拉底——论〈斐多〉的文学特征及其哲学后遗症》,刘小枫、陈少明编,《柏拉图的哲学戏剧》,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
    [7]柏拉图,《法篇》(Nomoi),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8]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