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史学的历史长河中,清代初期及晚清时期史学的经世致用思潮一直为后世史家所称道。但因所处时代不同,清初及晚清史学的经世致用各有特色,其表现形式有不同之处,经世作用也各异,对此罕有人论及。长期以来,人们把乾嘉史学看作背离经世致用的典型加以批评,但乾嘉时期不乏经世史作。如果我们把清代初期、乾嘉时期及道咸以降史学的经世致用思潮加以比较,则不难发现清代史学经世致用思潮演变的轨迹及其与时代变迁、社会发展的紧密关系,同时也可以看出史学自身的价值及其社会价值。 一 清初,一些学者含亡国之痛,把明亡之因与明末学术的空疏之风相联系,认为空疏学风是华夏政权倾覆的重要原因之一,于是力诋空疏无用之学。顾炎武批评以往学者:“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他感慨道:“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①黄宗羲“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不读,但从事于游谈。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乃不为迂儒。”②于是诸学术大师竭力倡导实学,以经世致用为治学宗旨。 清初史学经世致用风气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提倡实学,力诋空言。史学要起到经世致用的作用,就必须成为一门实学,实学与经世是统一的。清初史家积极从事实学,务去空言,探讨有关国计民生的史事。黄宗羲说:“古者儒墨诸家,其所著书,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盖未有空言无事实者也,后世流为词章之学,始修饰字句,流连光景,高文巨册,徒充污惑之声而已,由是而读古人之书,亦不究其原委,割裂以为词章之用,作者之意如彼,读者之意如是,其传者,非其所以传者也。”③汤斌说:“窃谓学者为文,必内本于道德,而外足以经世,始不徒为空言,可以法今而传后,否则词采绚烂,如春花柔脆,随风飘扬,转眼萧索,何足贵也。”④有清一代史学,无论是乾嘉史学还是晚清史学均继承了清初史学的实学传统。 2.主张文须有益天下,文章无关世道者、无益天下者不作。顾炎武说:“文之不可绝于天地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勦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⑤浙东史家邵廷采认为“文章无关世道者可以不作,有关世道者不可不作,即文采未极亦不妨作。”⑥在这种“文须有益天下”的风气推动下,经世史作层出不穷,其显著者为顾炎武的《日知录》和《天下郡国利病书》。前者总结了历史之得失,后者经世作用最浓,“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全祖望评论说:顾炎武自“崇祯己卯后,历览二十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⑦黄宗羲在当时学界研究明史的风气甚浓、总结明亡教训甚盛的情况下,撰写《明夷待访录》受到史家推崇,被推许为“经世实录”。顾炎武读是书时称赞说:“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⑧至清代末期,此书仍激励着一代学人,梁启超称之“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在三十年前--我们当学生时代,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我自己可以说是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此外书中……许多警拔之说,……虽在今日或将来,依然有相当的价值。”并说:“光绪间,我们一班朋友曾私印许多送人,作为宣传民主主义的工具。”⑨其文有益天下,可以想见。 3.主张研究国计民生的史事,反对雕虫小技的繁琐史学。顾炎武认为:“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⑩刘继庄也有类似论述。(11)由于此风所被,清初史学,探索国家治乱之源及生民根本之计者为多。但此风并未贯彻清代史学之始终,乾嘉时期,此风大减,至道咸时期始得恢复。 4.以治当代史为主。清初史家如顾炎武、黄宗羲、钱牧斋、潘柽章、吴炎、谈迁、张岱、查继佐、万斯同、邵廷采、刘继庄、戴名世、傅维麟等曾从事明史及南明史的撰述,他们中有的人虽然主观上以“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但总结明代历史,客观上对当时有不可低估的经世作用。如刘继庄说:“今之学者,率知古而不知今,纵使博极群书,亦只算半个学者,然知今之学者甚难也。农政一事,今日所最当讲求者,然举世无其人矣。”(12)与清初相比,乾嘉时期治古代史的风气显得格外逊色。乾嘉史家竞治古史,钱大昕对此曾评论道:“自惠戴之学盛行于世,天下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得谓之通儒乎?”即使如戴震那样的大师也“以肆经为宗,不读汉以后书。”(13) 以上事实说明清初史学经世致用风气之盛,但“经世”之学并非清初史学所独具,如乾嘉史家也力持实学,道咸史家也从事当代史的撰述等等。需要强调的是,清初史家与乾嘉、道咸史家所处时代不同,因此清初史家的经世致用也就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色: 首先,清初史家主张“立言不为一时”。如果把清初史学同道咸及其以后史学相比较,这一点显得格外突出。清初有成就的史家大都为遗民学者。一方面,他们对明末空疏学风深恶痛绝,主张经世实学,另一方面,他们又拒绝与清统治者合作,不愿其学术为清廷服务,而是主张史学要为天下,为民,为“后世”、“异世”服务。这种思想在一些史家的著述中屡有反映。如顾炎武著《日知录》是为了“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也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他在给潘耒的信中谈得更为明白:“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何南必扰,开膠、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又说:“吾辈学术,世人多所不达,一二稍知文字者,则又自愧其不如,不达则疑,不如则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传之人间。”(14)所以经后来之世,其立言不为一时,其著述以备后世之采用。潘耒在为《日知录》作序时写道:“呜呼!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魏司马朗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言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15)其他一些史家也有类似情况,如刘继庄治西北水利史,“欲取二十一史关于水利农田战守者,各详考其所以,附以诸家之说以为之疏,以为异日施行者之考证。”(16)戴名世说:“昔者圣人何为而作史乎?夫史者,所以纪政治典章因革损益之故,与夫事之成败得失,人之邪正,用以彰善瘴恶,而为法戒于万世。是故圣人之经纶天下,而不患其或敝者,惟史以维之也。”(17)虽然清初史家著述主观上为“天下”、“后世”,为“异日”、“异世”,但因所探讨者皆为国计民生之史事,所以不仅对后世,同时对现实也起了不小的经世作用。但同时也应该看到,清初史家着眼点不是放在现实的基点上,因而他们探讨的一些史事得失很难施行于当世,这就使他们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顾炎武著述时说:“惟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18)但我们对此不必苛求,此乃时代使然。 其次,清代初期史学经世范围广博。清初史家大都为博通的学者,他们不专治一经一史,凡有益天下者无不索其源,有关民生者无不探其奥。以顾炎武《日知录》为例,史事取自上古至明代,领域涉猎经济史、政治史、制度史、文化史、社会史、思想史、史学史以及历史地理学等学科。黄宗羲不仅是史学家而且是思想史家,并且在哲学、经学、天文学、地理学、历学、数学等领域均有很高的造诣。著述丰厚。即以专门之学见长的史家,其实也是学问非常淹博的学者。如以明史专家的形象出现在史坛的万斯同,其学问绝非限于明史,除著有《明史稿》外,其他经史之作相当丰厚。李邺嗣说万斯同“通古今,无所不辨”,其于“经学,能与汉、宋诸儒辨及微芒;于史学,能取历朝设官仪礼,兵刑田赋诸大政,尽考得其详,而尤善识三百年之文献,间发为古文词,识力深健,不减欧曾;为诗亦能窥盛唐大家之室。”(19)还有些学者涉猎范围之广阔,很难将其定为哪个领域里的学者,如刘继庄,不仅治史学,而且从事地理学、音韵学等学科,王崑绳说刘继庄于“礼乐、象纬、医药、书数、法律、农桑、火攻、器制,傍通博考,浩浩无涯矣。”(20)清初史家学问淹博,其经世范围之博大浩阔非乾嘉和道咸史家所能比拟。乾嘉史家治史学科虽号称博雅,但范围狭窄,像钱大昕、王鸣盛、赵翼那样治通史的史家并不多见。道咸史家虽紧扣时代之脉搏,却多专门之学,如有人专治边疆史地学,有人专治本朝史,经世范围远不如清初广博。这是因为他们所处时代与明清鼎革、天崩地解的时代不同使然。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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