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两汉今古文之争的性质 学者一般认为,两汉的今古文之争先后发生过四次,第一次发生在西汉后期,另三次则都发生在东汉。至于争论的性质,或以为是两个不同的学术宗派之争[1],或以为是围绕增立博士之争[2],或以为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利之争(注: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二章第九节之一,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第三编第八章第一节,翦伯赞《秦汉史》第二编第十一章第二节之一等,皆同此说。),等等。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不够准确,而其通弊则在于将两汉的今古文之争笼统言之,不加区别。其实两汉今古文之争的性质绝不相同,兹略论之如下。 西汉后期的争论发生在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是由刘歆提出为《春秋左氏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等四种古文经立博士引起的。哀帝令刘歆与《五经》博士讨论这件事,结果“诸博士或不肯置对”[3](《刘歆传》。按以下引文凡不注出处者,皆出此《传》),即以沉默表示反对。因此刘歆写下了著名的《移让太常博士书》,对博士们加以指责,说他们“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忌,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以《尚书》为备(案指二十九篇之《今文尚书》),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等等。因其言辞过切,不仅招致诸博士的怨恨,也引起了一些执政大臣的愤怒,如大司空师丹即“大怒,奏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这场争论,以刘歆所代表的古文经学派的失败而告终,刘歆也被下放到地方做官去了。但这次争论除博士们所谓“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之说,略带学术性质,并没有涉及到任何具体的学术问题。且当时的博士都甚浅陋,大多没有见过古文经,更谈不上有所研究,故“不肯置对”,宜其然也。至于博士们一致反对立古文经的根本原因,则是为了垄断利禄之途,不愿古文经学派出来跟他们争饭碗。因为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读经可以做官,著名的经师还可以做大官,今文经学得以迅速发展,到宣、成时期,即已由此而形成了“士族”这一特殊势力。金春峰在其《汉代思想史》(修订增补版)中对此有很好的分析,其中有两段话说: 由于尊儒政策的确定,在社会上,在民间,经学取得了迅速发展,经过六十多年的积累,终于形成了“士族”这一强宗豪族力量。……宣成时期今文经学确立全面统治地位,本质上是由这种情况造成的。 汉代经学重师法、家法,又形成“累世经学”的特殊现象。每一经师,门徒众多,代代相传,党同伐异,壁垒森严,在社会上形成为一种特殊的势力和朋党。……经学的经师或“家”的代表,往往是政府中的大官,相互援引荐举,门生故吏亦纷纷占据要津。于是上下左右,朝内朝外,盘根错节,势力更加牢不可拔。这也是经学在宣成时期能够确立统治地位的原因。[4] 这样一种由今文经学势力垄断政治和仕途的局面,仅凭刘歆的建议,就想让古文经学插足进来,将固有的格局打破,当然是不可能的。 东汉时期的三次争论,第一次发生在东汉光武帝建武四年(28年)。据《后汉书·儒林传·序》,建武初年,刘秀即已恢复了西汉的十四博士之学(注:《后汉书·儒林传·序》曰:“光武中兴,爱好经术,未及下车,而先访儒雅。……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后汉书·百官二》“太常”条所列十四博士同。)。尚书令韩歆又上疏,“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5](《范升传》。按以下引文凡不注出处者,皆出此《传》)。于是“诏下其议。四年正月,朝公卿、大夫、博士,见于云台”,对韩歆的建议展开讨论。刘秀亲自主持了这次讨论,并指名要今文《梁丘易》博士范升发言。于是范升竭力反对为此二种古文经立博士,“遂与韩歆及太中大夫许淑等互相辩难,日中乃罢”。下来以后,范升又以书面形式上奏朝廷,表达反对意见。范升提出的反对理由,除认为“《左氏》不祖孔子”,传授不明,非先帝所立等外,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段话: 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令《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乘戾分争。从之则失道,不从则失人,将恐陛下必有厌倦之听。……今《费》、《左》二学,无有本师,而多反异,先帝前世,有疑于此,故《京氏》虽立,辄复见废。疑道不可由,疑事不可行。……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传曰:“闻疑传疑,闻信传信,而尧舜之道存。”愿陛下疑先帝之所疑,信先帝之所信,以示反本,明不专己。 由这段话可以看出,范升所竭力反对的是增立博士,而并不问所增立的是古文、今文。《左》、《费》是古文,不消说了,然而《京氏易》属今文,他也反对,只是前此未能阻止得了,至今心中怏怏,还要说它不当立。又其所举可能会竞相争立的经学派别,亦不限于古文,如《高氏易》就属今文。《汉书·儒林传》说高氏名相,其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而丁将军之《易》则受自田何,是《高氏》属今文《易》学无疑。又《春秋》的《驺》、《夹》二家,《汉志》“驺”作“邹”,只说“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是其为今文、古文,尚难断定。当时未立博士的经学派别,远不止上述诸家,故范升又提到“《五经》奇异,并复求立”。所谓“《五经》奇异”,无非是经说互异的各种学派,其中盖今、古文兼包之。而范升之所以反对增立博士,则是为了捍卫经学的道统,故曰“从之则失道,不从则失人”,并引孔子的话,以示“异端”之害而当攻之,而要求“反本”。其所谓“疑先帝之所疑”一语,亦暗示《京氏易》虽立而当废,因为《京氏》主要讲阴阳灾异,与《施》、《孟》、《梁丘》明显不同(注:《汉书·儒林传》曰:“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故西汉先帝于“《京氏》虽立,辄复见废”。因此他主张除现有的博士外,不论今古,一概不再增立,以绝《五经》奇异竞立之望。他把攻击的焦点,集中在“《左氏》不祖孔子”上,又“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而《左氏》学专家陈元对范升的反驳,也集中在说明《左氏》所传乃“孔子之正道”[5](《陈元传》。按以下引文凡不注出处者,皆出此《传》),于是相互辩难,书“凡十余上”。这次争论的结果,倒是古文经学取得了部分的暂时的胜利:刘秀虽没有同意立《费氏易》,然“卒立《左氏》学”。当时太常为刘秀提出了四位《左氏》专家的名单,作为《左氏》博士的人选,供刘秀圈定,陈元排在第一位。刘秀却“以(陈)元新忿争,乃用其次司隶从事李封”。但李封当时已年迈,不久即病死了,于是“《左氏》复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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