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昭]论布洛陀神话的基本母题及文化意义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03:11:05 中国民俗学网 王宪昭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王宪昭,男,1966年生,山东聊城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现任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所研究资料中心主任,所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秘书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研究,特别是对中国神话母题研究成果较多。多年来通过文献阅读、民族地区田野调查等多种形式建构起全面系统的中国各民族神话数据库。主持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少数民族口传文化母题研究》、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少数民族人类起源神话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共性问题的探讨》等国家与省部级课题5项;出版《中国民族神话母题研究》、《中国各民族神话传说典型母题统计数据》、《中国神话母题W编目》、《中国各民族创世神话基本母题索引》、《中国人类起源说话母题实例与索引》等专著15部,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曾获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等奖项。 布洛陀[1],在不同的神话版本中常被译成不同文字,如“布洛朵”、“布碌陀”、“抱洛朵”、“保洛陀”、“布罗托”等,本文在举例过程中为尊重原文本的汉译,不再统一修订为“布洛陀”。]是壮族普遍认可的文化祖先。关于布洛陀的民间叙事在广大壮族聚居区流传很广,除大量的口头作品外,还存在很多文献记载以及文物遗存。当然,布洛陀作为史前文明时期出现的文化祖先,其来源出处和生平事迹主要依据于神话叙事的支撑。在此,姑且把关于布洛陀的作品冠之以布洛陀神话的概念,并试图在对其基本母题进行梳理的基础上,探讨文化祖先神话在产生与传承方面的重要文化意义。 一、布洛陀在民间口头叙事的形成的基本母题类型 布洛陀作为壮族公认的男性文化祖先形象,既是口头传统中通过艺术加工创造的神话形象,也是现实中的人们根据需要拟构的历史人物。从民间口头传统的创作特点而言,有关布洛陀的叙事既有神话,也有传说,甚至有后世敷衍的故事或文人带有目的性的杜撰创作。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会运用到相对稳定的神话母题。关于壮族神话布洛陀的母题在《中国神话母题W编目》[2]有单独编码,其主代码为“W0670布洛陀”。下面对其基本母题的类型及构成进行简单梳理。 1.布洛陀的特殊来历或出生。“W0670.1布洛陀神奇的出生”项中我们可以发现有“天降”、“感生”、“卵生”、“源于特定地方”等不同情形,在具体表述中各有侧重,显示出关于布洛陀产生这种母题类型流传地区的广泛性和内容的丰富性。 (1)W0670.1.1天降布洛陀。如流传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的《布洛陀的传说》中说,布洛陀携妻子“母洛甲”下凡。[3]流传于广西田阳县一带的神话也说,布洛陀与姆洛甲一起从天上降到田阳县敢壮山。[4]从神话的主题看,布洛陀既是壮族祖先,也是部族的首领。这类母题从一定程度上暗合了“王权神授”、“首领(帝王)身为天子”的传统历史观。 (2)W0670.1.2感生布洛陀。“感生”是塑造“文化英雄”、“文化始祖”或其他“优秀神性人物”时常用的母题。不少神话在描述布洛陀的出生时,也使用了这类母题。如有神话说,祖宜婆在水潭的下游洗身时感应了上游混沌洗身时的汗水,生7个儿子,老五是布洛陀。[5]还有神话说,一个女子感风后孕生布洛陀。[6] (3)W0670.1.3布洛陀源于特定的地方。所谓“特定的地方”主要区别于一般性的母体生育,将“文化英雄”、“文化始祖”或其他“优秀神性人物”的来历,描述为具有神秘性或与众不同,这与“天降地生”母题属于同工异曲。如《布洛陀寻踪》中说,姆洛甲造出的河流冲击岩石形成的山洞中出来布洛陀。[7]在母题层级方面,属于“洞生人”母题的亚型,强调是文化祖先产生的原生性。 (4)W0670.1.4卵生布洛陀。如有神话说,布洛陀从大石蛋孵出。[8] (5)W0670.1.5与布洛陀产生有关的其他母题。如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百育镇新民村花茶屯的一则神话说,布洛陀出生时一道亮光照亮天空。[9] 2.“W0670.2布洛陀的奇特本领与业绩” (1)W0670.2.1布洛陀造万物。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的《布洛陀与敢壮山的传说》说,布洛陀与母勒甲是上帝派到凡间造人造物和创造凡人世界的始祖。[10]同时布洛陀还是多种事物的创造者,如流传于广西壮族地区,以田阳、平果一带流传的神话说布洛陀造太阳、造森林、开河、种桄榔树、找糯谷种、造三脚凳等。 (2)W0670.2.2布洛陀制定万物秩序。流传于广西巴马县的《布洛陀》说,布洛陀给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规定了名字,教人按时令耕种。[11]在流传于云南文山的《布洛朵》中,布洛朵则有称万物、规定婚姻、不让万物会说话的规则安排。[12] (3)W0670.2.3布洛陀有神力。流传于广西田阳县敢壮山一带的《布洛陀山》中说,布洛陀显神力,让搁浅的船通过沙滩。[13]同样,流传于该县的《母娘岩与敢壮山歌圩》说,布洛陀能呼风唤雨,他用右手划出一个宽敞的大山洞,用左手一挥造出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并且在敢壮山的西面还开出了一条溪流。[14]流传于云南文山的《布洛陀》中说,布洛陀能制服天兵、射落多余的太阳、降服猛兽。[15] (4)W0670.4.1布洛陀不会死。流传于云南西畴县兴街镇下南丘村的神话《布洛朵》布洛朵(即布洛陀的别称)是一位不会死的老人。[16]流传于云南西畴县类似的文本《布洛陀》也说,远古,洛陀山上住着一位不会老死的老人——布洛陀。[17] (5)W0670.4.2布洛陀是智慧老人。流传于广西右江流域的神话《保洛陀》中说,保洛陀知道三界的所有事情。[18]还有的神话直接描述为,布洛陀是洛陀山的智慧老人。[19] 有时,为了凸显布洛陀与众不同的特点,还可能会夸大其面貌、力量与体征,如流传于广西田阳县敢壮山一带的神话说布洛陀的阳具横跨右江,突出他阳具巨大的体征(W0670.4.9)。[20]此外关于布洛陀的住处,在神话中也与常人有所不同。如有的神话说,布洛陀住在红水河深处(W0670.4.6)。[21]流传于广西巴马县所略乡的神话说,布洛陀住岩洞(W0670.4.7)[22] 3.W0670.3布洛陀的关系 (1)W0670.3.0布洛陀与姆六甲没有关系。流传于广西河池、云南文山的《布洛陀与姆六甲》中说,姆六甲是花生的第一个女人,而布洛陀则是人中的最聪明者。[23] (2)W0670.3.1布洛陀与姆六甲是母子。有的神话说,布洛陀是姆洛甲的儿子。[24] (3)W0670.3.2布洛陀与姆六甲是夫妻。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的《祭祀歌·唱祖公》中说,布洛陀的老婆叫做母勒甲(即姆六甲)。[25]另则流传于该县的神话《母娘岩与敢壮山歌圩》说,布洛陀与母勒甲夫妇从天上下凡来到凡间。[26]流传于广西西林县那佐乡那来村的《巨人夫妻》则说,布洛陀(男始祖)与姆洛甲(女始祖)各有各的本领,谁都胜不了谁,两人结为夫妻。 (4)W0670.3.3布洛陀与异类是兄弟。流传于广西河池、云南文山的《布洛陀与姆六甲》中说,布洛陀与雷王、蛟龙、老虎是兄弟,排行老四。[27]这里有明显的动物图腾的印记。 4.W0670.4与布洛陀有关的其他母题 (1)W0670.4.3布洛陀是神。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的神话《布洛陀神功缔造人间天地》说,人是因布洛陀之神功才得以诞生,个个都对他极为敬重,都尊称其为“神主”。流传于广西凌云的《布洛陀》中说,布洛陀是一位白发苍苍的神人。[28]还有的神话把布洛陀说成是地神的身份。[29]有的神话说,保洛陀(一般译为布洛陀)管中界(人间)。[30]有的神话为了突出布洛陀行为的非同凡响,说布洛陀有老虎随行结伴。[31] (2)W0670.4.4布洛陀是巨人。如有的神话说,布洛陀是男性巨人。[32]还有流传于广西巴马的《布罗托惩罚雷公子》中说,布罗托身材高大,头顶蓝天。[33] (3)W0670.4.8布洛陀生日。虽然远古的历史并没有严格的纪年,但神话在流传中人们往往会人为增加上叙事的时间维度,如流传于广西田阳县那坡镇平朴村的《布洛陀造人间天地》中说,布洛陀生日是农历二月十九。[34] 无须赘举,虽然许多神话的内容形式、产生时间、流传地区各有不同,但这些关于布洛陀叙事的丰富母题,却无一例外地丰富着布洛陀的形象。 二、布洛陀神话叙事的母题建构与艺术理性 我们从众多关涉布洛陀的神话中不难发现,尽管叙事各不相同,甚至存在情节方面的矛盾,但如果从神话创作的角度观察,体现出相似的创作目的或创作规律。 1.布洛陀神话叙事形成了清晰而稳定的母题链 神话母题链是构成神话叙事的重要组织形式,一般包括了人物或事件发生的背景设置、发展过程、结果等一系列母题,是一个可以传达出相对独立而完整的情节。针对建构布洛陀文化始祖的母题链而言,往往会涉及一些较为典型的核心母题,如“产生与神或神性人物有关”、“具有特定的体征”、“建功立业”、“创造发明”、“建立典章制度”、“消除异类”等母题,都可以视为塑造文化祖先的核心母题或关键要素。综合运用这些核心母题叙述祖先的生平事迹时又往往存在一定的相互关联和逻辑关系。同时,围绕这些母题为核心,应用其他相关母题就进而形成意义更为丰富的母题链,最终成为关于壮族男性文化始祖的多方位的立体的叙事框架,从而推进着文化始祖形象的不断丰富与长期传承。 根据上面对布洛陀基本母题的梳理,将布洛陀的生平事迹可以归纳为:(1)布洛陀的特殊来历或出生→(2)布洛陀的非凡体征→(3)布洛陀的奇特本领→(4)布洛陀的宏伟业绩→(5)布洛陀的婚姻与家庭→(6)与布洛陀有关的其他事件→(7)结论:布洛陀是伟大的祖先。其中任何一项都可以分解出不同层次或不同角度的单元性叙事,如“(1)布洛陀的特殊来历或出生”一项,我们会看到关于布洛陀的出身来历并没有统一的说法,有的神话说其自然存在,有的说是从天而降,有的说的女始祖姆六甲的儿子,有的说他是不知名的女子感风而生,还有的说是从大石蛋中孕育了布洛陀,众说纷纭的种种情形不但没有消解布洛陀作为文化祖先形象的完整性,相反,使接受者更加感受到这一祖先形象的生动性与立体性。这自然与神话创作方法自身的特点有关。 2.神话对文化祖先的艺术塑造与理性加工 无论是史书文献中的布洛陀的神话,还是民俗、口头传统中的布洛陀,无非表现出布洛陀的三个侧面,即(1)布洛陀是神或神性人物;(2)布洛陀是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真实人物;(3)布洛陀是壮族人民的祖先。此外从文学角度,我们还可以把布洛陀看作是壮族文学文化史上一个重要而典型的文学形象,等等。这些不同的叙事无论是“历史的神话化”还是“神话的历史化”,是现实主义创作还是浪漫主义建构,抑或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介入,显然所围绕的一个鲜明而统一主题就是“布洛陀是壮族所敬仰的文化祖先”。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祖先,才使生活在各地的壮族群众找到籍以自豪而荣光的内心诉求。正如壮学专家梁庭望先生所言,“壮族《布洛陀经诗》里面有大量神话成分,是壮族先民‘伟大心灵的回声’。这部经诗滚动在壮人历史的长河里,是漫长历史的沉淀物,表现了民族文化祖先崇拜的崇高感。”[35]这种情形与中华人文始祖的艺术创造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诸如汉族神话在塑造三皇五帝时,往往会将许多不同人物的事迹集中到某个特定人物身上,如“轩辕黄帝”的塑造在不同神话中曾出现众多母题,《史记·五帝本纪》说他“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显示出他天圣俱来的帝王异象,其业绩中不仅隐约透露出政治天才,而且工农商学兵都有兼及,如政治上制定国家的职官制度,手工业方面能制陶、制衣冠,而且发明方面有制农业历法,建舟车、制音律、创医学,军事上能驱赶熊罴貔貅貙虎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到了晚年功成名就乘龙升天,享有中国远古时代华夏民族的共主的美誉,成为公认的中华民族文化祖先。 从上面所列举的母题不难看出,布洛陀神话的艺术创造也同样遵循了文化始祖塑造的基本方法。特别是文化始祖的产生一般所具有神圣的开辟之功,在布洛陀身上非常明显,如流传于广西东兰县的《姆洛甲》中唱到:“古时明暗浑一团,古时昼夜分不清”时,“生我布洛陀,出我姆洛甲。布洛陀擎起天,姆洛甲压平地;布洛陀造太阳,姆洛甲造月亮;布洛陀造森林,姆洛甲造田地。”[36]从历史上流传的文字典籍和较为晚近时期口传的民间文化资料看,布洛陀之所以成为壮族的文化祖先,主要源于这类神话母题的支撑。象壮族师公经典《布洛陀经诗》、《麽洛陀》这些鸿篇巨著中,都将布洛陀与雷王、龙王并称“三王”,有时还加上虎王并称“四王”,民间广泛传诵着“三样是三王安置,四样是四王创造”的母题。布洛陀在壮族历史发展史上的丰功伟绩可以用罄竹难书来概括,其中包括了开天辟地造万物,带领壮族民众进行生产劳动、发明创造,并且安排社会秩序,使壮族最终战胜了恶劣的自然环境等,如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的《布洛陀分天地、造人类》中说,以前,人不懂得伦理人情,世间一片混乱。布洛陀造出两只泥蜂,启发人们拿藤条结成大网,分开两片石头变成天地三界,之后布洛陀造出了太阳和月亮,分出了日夜。布洛陀又造出鸡、狗、猪、羊、水牛、黄牛、马为人类服务。当布洛陀发现造出的人类不够聪明,身体有残缺时,他派四脚神下来重新造男女,并规定男人女人搭配在一起的婚姻。[37]叙事中关于开天辟地的业绩强调了布洛陀的神性,而主持造人类则彰显出布洛陀作为人类祖先的身份。在许多相关神话中还进一步表现了祖先福泽后世的母题,如当出现作物虫灾时,布洛陀可以命令“蚂𧊅”消除灾害,“蚂𧊅遵从布洛陀的安排,忠实地在田垌里巡逻,默默地守护着人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虫害。”[38]有的神话还把布洛陀进一步拉近生活,成为无处不在的惩恶扬善的神灵。据田阳县黄明标讲,李斯颖采集的《封洞岩的故事》说,布洛陀再次来到凡间,想看看子孙们怎么样生活,还认不认他这个老祖宗。他变成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走到远离敢壮山的一个小寨,结果受到冷遇和嘲笑。于是他就把那些心存不善的人全部被大雨刮进岩洞里。可谓“头上三尺有神灵”,这种对始祖布洛陀无处不在的敬畏,体现出民间信仰的民俗性和实用性。 3.文化祖先神话叙事母题的创作理性 今天看来关于布洛陀叙事的神话母题虽然内容荒诞,但事实上正是这些看似荒诞的内容和表现形式,才造就了真正意义上的始祖神话。其中道理无需多论,一方面因为文学艺术创造中塑造典型人物的基本路径就是在能够体现“文化英雄”的各类素材中杂取种种合一,即我们所说的历史英雄人物往往是“箭垛式”人物,是众多优秀品质的综合体;另一方面从接受者需求的心理习惯而言,如果把祖先的出生、面貌、行为、事迹写得如同常人,那么后代也很难产生可圈可点的深刻印象和记忆价值,更难对他的心生崇拜与自豪,即使当今的优秀文学作品甚至日常生活中的评优选先,也常常会通过挖掘人物形象的不同凡响之处或者有意采取某些想象与夸张的手法,形成其行为或业绩方面的“超人”之处,藉此去感染人、影响人和教育人。 任何一部成功的神话作品,其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能够通过若干母题生成流传久远传播广泛的特定的文化符号。“布洛陀文化祖先”信仰也可以看做是有目的的理性艺术创造。“对共同始祖的信仰,使群体成员之间产生了一种基于共同血缘关系上的亲和力,以及对所属群体的自豪感、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而造成群体内部的凝聚力。这一信仰观念及行为的周期性巩固、强化,又使凝聚力不断得以维系、加强,从而有利于群体的完整与和谐统一。”[39]这种“文化符号”不一定是历史的真正的存在,也无须人们用科学的手段去论证,而是这个符号本身基于人们主观世界的无须证明的“先验”,这种体验的实质同样可以称之为“文化真实”。内容不同形态各异的布洛陀神话母题之所以能够进入不同时代的政治、宗教、民间文化体系,根本原因在于其作为文化符号的潜在功能。从典型神话形象的角度说,布洛陀充当着壮族始祖文化符号的重要功能。这个文化符号一般具有与维护特定族群利益相关的一些特点,如“(1)祖先文化符号便于记忆、传播,有利于对本民族起源的群体认知,据此强化自身的民族身份认同;(2)文化符号是众多祖先优秀事迹的“箭垛式”积累,有利于增强本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凝聚力和民族自豪感;(3)文化符号具有与其他民族关联性,有利于建构与其他民族文化祖先的交集或共性,进而促进与其他民族的友好交往和平等互助。”[40]等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