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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摩卡塔所记中国历史风俗事物考(1)(20070611)

(感谢张绪山教授惠寄大作!)
    内容提要:6世纪末,崛起于中亚的西突厥汗国与拜占庭帝国有过频繁的交往,将有关中国历史风俗的消息传至君士坦丁堡,被拜占庭史家西摩卡塔《历史》所记载。拜占庭史家记载中的中国名称“桃花石”,起源于中原王朝与草原民族交往中惯用的“大汉”;有关中国境内战争的记载主要反映北周灭北齐的历史事件,而非隋灭陈而统一中国的战事;涉及中国风俗事物的记载虽杂有传说和曲解,但大多也有史实依据。西摩卡塔记载中“桃花石”国地理位置的混乱说明作者对此没有明确认识。
    关键词: 西摩卡塔 “桃花石”(中国) 拜占庭帝国 西突厥
    塞奥费拉克图斯•西摩卡塔(Theophylactus Simocatta)是7世纪初期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家,他的著作《历史》中有一段关于“桃花石”国的记载,涉及中国历史风俗事物,被认为是“马可波罗之前欧洲文献中保存的对中国最密切的一瞥”。 但史料本身显示,西摩卡塔本人对于这个国家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在西摩卡塔之后很长时期,后人也不理解其所指。法国学者德经(J. Deguignes)首先证明“桃花石”即中国;克拉普罗特(Klaproth)在不了解德经观点的情况下得出同样的结论。 后逐渐被学者所接受。19世纪末叶以后,这段记载更受到众多中西关系史研究者的注意,裕尔、 沙畹、 伯希和、 张星烺、 P. A. Boodbery、 H.W. Haussig、 H. Miyakawa/Zama和A. Kollautz/ I. B Freibury 等人都做过或详或略的研究,或就其中的某一点做过考察,但其中涉及的一些历史事实,似尚未被置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给予恰如其分的探究,相关事物仍有诸多幽晦不明之处,这段重要的历史资料所包含的丰富内容,未能完全显露其独有的意义。本文对这段文字加以考释,希望对于理解这一时期的中西交流,尤其是中国与拜占庭帝国的交流有所裨益,或能引起同好者进一步研究的兴趣。浅陋舛误之处,尚希学界博识同人有以教正。
    一、 西摩卡塔中国知识的来源
    对于西摩卡塔的生平,人们所知甚少。根据现在的研究,他大约于580年以后出生在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父母为政府部门的官员。他在亚历山大里亚完成早期的学业。西摩卡塔所处的时代,基督教在欧洲已经取得精神上的主导地位,但在当时的亚历山大里亚,亚里士多德学术传统并未完全消失。亚历山大里亚和君士坦丁堡、尼西比仍然是当时重要的学术中心。二十多岁时他可能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在那里学习法律。610年,拜占庭帝国的一代雄主希拉克略(Heraclius, 610-641)发动兵变,推翻依靠兵变夺取毛利斯(Maurice, 582-602)皇帝权位的福卡斯(Phocas, 602-610),此时西摩卡塔可能已在其手下供职。希拉克略为毛利斯皇帝举行迟到的葬礼时,西摩卡塔为毛利斯及其家族写了一篇颂辞。自此时起至641年,这段时间是西摩卡塔事业的辉煌时期。此间他可能担任过谘议官(referendarii)——此职由书记员和执事官等八位官员组成,充当皇帝的司法助手和重要的传令官。随后还可能担任过君士坦丁堡的城市长官及主薄官(antigrapheus),还有可能在君士坦丁堡主教塞尔儒斯(Sergius)麾下任职,在他的鼓励下从事历史写作。641年西摩卡塔出任希拉克略政府的帝国法官(theios dikastes)。 他在620-630年间完成了平生最重要的著作《历史》。 这部著作记述毛利斯皇帝执政时期拜占庭帝国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有关“桃花石”(中国)的记载见于此著作中。
    西摩卡塔生活的6世纪末至7世纪上半叶,正是拜占庭帝国的强盛时期。自6世纪初叶以后,拜占庭帝国的版图囊括了巴尔干半岛、小亚细亚、亚美尼亚、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和北非等广大地区。在7世纪中叶以前的数世纪,尤其是此前国力强盛的这一个半世纪中,拜占庭帝国同先前的罗马帝国一样,对东方奢侈品特别是中国的丝绸充满强烈的渴求,但萨珊波斯像从前的安息王朝一样,牢牢控制着横贯其境的丝绸之路,保持着丝绸贸易的垄断权。波斯帝国利用这种垄断地位,迫使拜占庭帝国在两国关系中让步,拜占庭帝国自然不甘就范,6世纪初叶锡兰(今斯里兰卡)发展成为重要的丝绸市场时, 拜占庭帝国试图借助它在红海地区的盟友埃塞俄比亚人和希米亚提人,从锡兰市场上得到丝绸,但波斯牢牢控制着锡兰丝绸市场和海上交通,拜占庭帝国始终无法如愿。 在海路和陆路两个方面均受制于波斯的情况下,拜占庭帝国试图从其他路线绕过波斯到达东方的丝源。
    6世纪中叶,突厥崛起于中亚。552年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率部众击灭奴役它一个世纪的柔然,建立突厥汗国。突厥汗国自建立之日起即分为两部:东部(或称北部)以额尔浑为中心,由土门统辖,拥可汗称号;西部以伊犁河即所谓乌孙故地为中心,由土门之弟室点密(562-576)统领,拥叶护称号。560年前后,西突厥在室点密统领下,与波斯联盟,消灭了其西部的嚈哒,将其领土瓜分,西突厥占有了阿姆河以北的嚈哒旧土,以阿母河为界与波斯为邻。 西突厥所掌有的中亚领土正处在东西交通的枢纽地带,无论是横贯波斯的传统的丝绸之路,还是贯穿欧亚大陆的草原之路都经过这一地区。强大的突厥草原帝国迅速向西扩张,势力及于里海北岸,沿黑海、里海和咸海北岸到达东方的欧亚草原之路重新活跃起来。
    突厥兴起的这个时期正值中原的南北朝末年。此时的中原南北分立,梁、陈苟安于南,元魏分东、西于北。东魏与西魏、北齐与北周彼此争雄,征战不断;突厥有机可乘,插手中原事务,威迫中国北部。551年,土门可汗向西魏求婚,魏以长乐公主妻之;552年,土门发兵进攻柔然(蠕蠕),柔然大败,其首领阿那环自杀,其子庵罗晨逃往北齐。同年突厥遣使中国,请求诛灭逃奔长安的柔然余众,文帝不敢违抗突厥意志,收柔然君臣千余人交付突厥使者,使杀之于青门外。568年,周武帝娶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为后,每年赠给突厥缯絮锦彩十万匹。齐与周为争霸需要,对突厥曲尽结交之能事,结果形成“周人东虑,恐齐好之深;齐民西虞,恐周交之厚”的局面。 “自俟斤以来,其(突厥)国渐强,有凌轹中夏志。朝廷既与之和亲,岁给缯锦彩十万段。突厥在京师者,又待以优礼。衣锦食肉者,常以千数。齐人惧其寇掠,亦倾其府库以给之,” 以致“竭生民之力,供其来往;倾府库之财,弃之沙漠。”突厥从中原的分裂状态中获得巨大利益。
    粟特人是河中地区(Transoxania)善于经商的民族,《旧唐书•西域传》说他们“善商贾,争分铢之利。男子年二十即远之傍国,来适中夏。利之所在,无所不到。”早在突厥统治中亚之前很久,他们就已在中亚到中国腹地之间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广泛的商业组织网。《高僧传》二集,卷34:“释道仙,原在本国(康国)以游贾为业,梁(502-557)周(557-581)之际往来吴蜀、江海上下,集积珠宝,故其所获赀材,乃满两船,直钱数十万贯。”在突厥统治下,粟特这个古老商业民族长期形成的经商传统益见扩张。粟特人经营活动范围西抵黑海沿岸,东达内蒙古草原乃至长江流域。 他们依靠西突厥提供的政治后盾,通过与中原地区的商贸活动积聚了大量丝绢,遂使丝绢销售成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粟特人想通过突厥可汗的威望打开波斯市场。突厥可汗应粟特人的请求,两次派遣突厥-粟特使团前往波斯,但从一开始波斯就坚决抵制突厥-粟特人的如意算盘。为了显示不需要来自突厥的生丝,波斯王收购突厥使团带来的全部生丝,当其面全部焚毁。突厥可汗第二次派出使团时,波斯人将突厥-粟特使团成员大部鸩杀。两次行动未果后,粟特人建议突厥可汗直接与拜占庭帝国进行交易。568年末,突厥-粟特使团在粟特首领马尼亚赫(Maniach)率领下,携带珍贵的丝绸礼品和突厥可汗的书信,通过沿南俄草原和高加索山区到达了君士坦丁堡,受到查士丁二世(565-578)的接见。突厥-粟特使团向查士丁二世呈献以“斯基泰文字”写成的国书,皇帝厚待使者,详细询问突厥的风土人情及其在中亚的征服活动,突厥使者据实以答。二者经过谈判后结成反波斯的联盟。为了回应西突厥的通使,拜占庭皇帝派遣西里西亚人蔡马库斯(Zemarchus)于569年8月随马尼亚赫回访西突厥。突厥可汗在丝绸装饰的气派非凡的汗帐内接见拜占庭使者,盛情款待。此后,室点密遣蔡马库斯自怛逻斯回国,并派遣突厥人塔格马及马尼亚赫之子(此时马尼亚赫已死)随蔡马库斯往访君士坦丁堡。拜占庭使团于571年秋返回君士坦丁堡。此后拜占庭和突厥间又互派过多次使节。蔡马库斯和塔格马之后,突厥与拜占庭之间又有几次通使:西突厥派遣阿南卡斯特(Anankhastes)出使拜占庭,而拜占庭向西突厥派遣了优提齐乌斯(Eutychius),瓦伦丁(Valentinus)、赫罗第安(Herodian)和西里亚人保罗(Paul)等人。576年瓦伦丁第二次率使团出使西突厥,将此前居留君士坦丁堡的106名突厥人一并携回。拜占庭使团的这次出使,因拜占庭帝国收留被突厥击败而西逃的阿瓦尔人而受到极不友好的对待,随后突厥人进攻拜占庭在克里米亚东部的重要据点博斯普鲁斯城,两国联盟破裂。 但是,拜占庭帝国与突厥人的联系似未完全消失。原因是,576年以后西突厥势力仍然在向西扩展,高加索以北及克里米亚均为西突厥势力范围,而拜占庭帝国与这一地区始终保持密切联系。突厥和拜占庭双方在夹击波斯方面双方仍有共同利益, 626-628年希拉可略对波斯的战争得到西突厥统属的可萨部(Khazars)的参与和援助。可萨部的统治中心在伏尔加河畔的阿斯特拉罕(Astrakhan),其势力及于黑海东岸。
    突厥的崛起及其与周边地区的活跃的交往,使中亚地区成为欧亚大陆各文明的交汇地。据中国史书载,“何(国)或曰屈霜尼迦,曰贵霜尼匿,即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城左有重楼,北绘中华古帝,东突厥、婆罗门,西波斯、拂菻等君王。” 屈霜尼迦在撒马尔罕附近,婆罗门指印度,拂菻即拜占庭帝国。很显然,中亚已成为中国、印度、波斯和拜占庭几大文明之交汇中心,而撒马尔罕地区已成为周边国家消息的集散地,周边国家可以借助于与突厥-粟特人广泛的联系获得远方国家的消息。如当时经营西域的隋朝官员已经获知通达拜占庭帝国的道路,是“从伊吾,经蒲类、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 也了解到拜占庭帝国以东诸民族的相对位置:“拂菻东有恩屈(Ugurs),阿兰(Alans),北褥九离(Baskirs),伏嗢昏(Bulgars)等。” 对拜占庭帝国了解的增多,甚至使隋炀帝萌发了与拜占庭帝国直接通聘的念头。“隋炀帝时,遣裴矩通西域诸国,独天竺拂菻不至,为恨。” 有人推测此时中亚的交通形势:“一位在君士坦丁堡呆过几年的突厥使者,也许在下次出使时被派往中国,而来自印度和中国的佛教徒,也许会在突厥可汗的汗帐里,与拜占庭的基督教徒或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徒讨论宗教问题。” 以当时东西交流的频繁程度论,这样的设想并不为过。由于突厥同时与周边几个主要文明保持着频繁交往,外交技巧娴熟的拜占庭外交人员自然可以从突厥人那里获得有关突厥人和中亚其他各族的消息。突厥所获得的有关中原王朝的消息,成为西摩卡塔《历史》中有关中国记载的知识来源。
    西摩卡塔《历史》的主题有两个,一是拜占庭帝国在东部边境上与波斯的冲突和战争,一是在巴尔干半岛上对抗斯拉夫人和阿瓦尔人入侵的战争。在涉及当时频繁冲击帝国边境的阿瓦尔人时,他把笔触转向了阿瓦尔人的故乡中亚地区,提到了突厥崛起后中亚地区政治形势的变动,也提到了与中亚形势变化有关的“桃花石”(希腊文作Ταυγάστ,拉丁文转为Taugast)国的知识。他在叙述同时期拜占庭帝国多瑙河边境发生的相关事件时,将这些知识插入其叙述中,写道:“我们既已提到高加索及北方的斯基泰人,那么就让我们中断一下我们的历史叙述,记载一下这个时期这些重要民族的大事。这一年夏天到来以后,东方的突厥著名大汗遣使于毛利斯皇帝,呈国书以叙述其武功。”接着叙述了可汗领导突厥人在中亚开疆拓土的活动和经过,以及与突厥有关系的“桃花石”国的情况。
    在他的记载中,“桃花石”是一个国家的名称,同时又是一座城市的名称。“桃花石是著名的城市,距突厥一千五百哩,与印度为邻,居住在桃花石的外邦人,为人数极众而极勇敢的民族,世界诸国几乎无与其匹。”阿瓦尔人被突厥击败后,有一部分逃到桃花石。接着,他又有一段关于桃花石国的较详细叙述:
    ①桃花石国的统治者称作(Ταϊσαν,Taisan,在希腊语中意为“上帝之子”。②桃花石国从不受王位纷争之扰,因家族血统为他们提供了选取君主的办法。③桃花石国盛行雕像崇拜(θρησεία αγάλματα),但有公正的法律,生活充满中庸的智慧。有一种风习类似法律,禁止男人佩戴金饰,虽然他们从规模巨大、利润丰厚的商业活动中获得大量金银财富。④一条大河将桃花石国土划分为二,这条大河过去是彼此争战的两个大国家间的边界,其一国衣服尚黑,另一国尚红,但在今日毛里斯(Maurice)皇帝君临罗马时,黑衣国跨过大河攻击红衣国,取得胜利,一统全国。⑤据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在征服巴克特里亚人和粟特人,烧杀十二万人之后,建筑了桃花石城。⑥在桃花石城,国王的皇后妃子们乘金车出入,以一头牛挽车,饰以昂贵的黄金、珠宝,极为奢华,牛的笼头也以镀金装饰。当朝临政的君主有700名妃子。桃花石国显贵们的妻妾乘坐银车。国王死,妃嫔剃发衣黑致哀终生;法律规定她们永远不得离开国王的墓陵。⑦据说,亚历山大在桃花石城几里外建筑第二座城市,异邦人称之为库姆丹(Χουβδάν,Khubdan)。库姆丹城有两条大河流横贯其中,大河两岸垂柏依依。⑧桃花石人拥象甚多;与印度的商贸交往频繁。据说他们是印度人,因生活在北方,肤色为白。⑨生产赛里斯丝线的蚕虫在这个民族中到处可见;它们已经历许多代的变化,色彩斑斓。这些异邦人非常热衷于驯养这种动物的技艺。但是,我们的叙述不要脱离正题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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