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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學」(上)(20060508)


    政治理論界有一個廣為人知並被廣泛認可的看法,即亞里士多德乃政治學之父,或不如說乃政治科學之父。亞里士多德有一本經典著作就叫《政治學》,說他是政治學之父,乃在於這本書第一次以「論文」的形式表述了政治學所涉及的許多重要主題;而之前的柏拉圖,也就是亞里士多德的老師,則僅僅以「對話」的形式在眾多的話題中牽涉到政治問題,至少從傳世的作品來講,柏拉圖沒有一篇專門的政治學「論文」。看來,寫作的形式意義重大。準確點說,亞里士多德的許多「論文」其實是他的學生們整理的「課堂筆記」,但因為出自亞里士多德,或者經過亞里士多德的編寫,姑且認為這些「論文」的作者就是亞里士多德,反正它們歷來也是被歸於他的名下,屬於他的「思想」。正是因為亞里士多德以「論文」作為寫作形式,現代政治理論界便以其「系統化、理論化、科學化」而把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稱為「政治科學」,於是,說他是「政治科學」之父也便理所當然了。但與「政治學之父」的稱謂突出的寫作形式問題不同,「政治科學之父」的稱謂突出的乃是研究的方法論問題。本文即從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意識出發,分析論證它們實在是現代人,或者準確點說,現代政治理論界的偏見,並以此為切入點,來試圖還原或者不如說呈現,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學」被現代偏見遮蔽的本來面目。
    現代科學方法論的誕生,本質上與世界觀的古今之變有關。一種流俗的看法是,從古代到現代的轉變,也就是從有機論的世界觀向機械論的世界觀的轉變,或者從神學上講,從唯名論的世界觀向唯實論的世界觀的轉變。1流俗之為流俗,雖有以簡化繁、以偏概全之可能弊端,但亦自有其可觀洞見。古典時代的人們,他們的「世界」要更為整全。在古希臘人的生活世界中,人乃處於整個宇宙之中,與諸多天體共屬一個「世界」。或者不如說,古典世界觀乃把人看作「在……之中」,在宇宙之中,在世界之中,在城邦之中。2但此「在……之中」,同時乃為人神共在的,人和神處於同一個空間中。奧林匹斯山的神祗世界並非與城邦世界神人相隔,諸神乃是希臘人的諸神,諸神所在同樣屬於城邦空間。古典世界觀,一言以蔽之,乃是「秩序」的世界觀,「審美」的世界觀,人通過「在……之中」與高於其自身存在的事物,比如宇宙,比如神祗,達成和諧共在。換言之,屬人的事物並非光禿禿地、孤零零地截然屬人,與屬神事物完全無所關聯。站在高於屬人世界的位置之上,方才獲取更為整全的屬人世界,人才可找到超人而通神的聖而美的道路。至為關鍵的是,「在……之中」的人因此才保有一種高貴的情感,即對神聖事物的敬畏,而這種敬畏又完全是屬人的。基督神學世界觀則把人神相隔,天人兩分,視人性為卑賤,人的世界與神的世界是全然相異而有質的不同的兩個世界。這就把人放在低於「在……之中」,人的位置就變成「在……之下」了,人因此所獲得的不是自由而是奴役。而在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後形成的現代主體性世界觀,固然革除了「在……之下」的神學世界觀,但卻走向另一個極端,變「在……之中」為「在……之外」了。人與世界變成互相對立的主客體世界,人與宇宙和自然的關係不再是和諧共在,人要征服宇宙、改造自然。人的地位的極端膨脹,導致古典時代對人神世界的中道看法更為不可能,人也因此失去對於神聖的敬畏之感,變得狂妄自大、無所不為。3
    現代科學世界觀之「科學」已經喪失了古典意義,它更多地被人視為「技術」而非「理論」,用韋伯的話來講,就是越來越淪為「工具理性」。「科學」變成人類征服和改造世界的工具,而不再是人類省察和沉思自身所置身世界的神秘和美麗的伴侶。現代科學世界觀,導致研究學問時候的現代科學方法論,而後者又加劇了人們對世界採取技術或工具取向的看法。更為致命的狂妄在於,科學認為自己研究所得的就是普遍適用的真理。現代學問家中之較高明者,也意識到了自然世界與人類世界之有所不同,於是現代學問便一般被劃分為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4但這種兩分法首先割裂了作為整全的世界,因為自然與人文並非截然兩分;它還把自然科學的方法論拿來用於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因為在它看來,既然為「科學」,就是「普遍適用」的。人們雖對人文社會科學之獨立性多有討論和主張,但論到「科學」,仍多取「自然科學」之義。「科學」不再意味著對真理的沉思或研究,而是對真理的「獲取」和「得到」。因此,現代政治理論往往以「政治科學」的面目出現,仿佛抓住了有關人世間一切政治事物的真理似的。事實上,它確是如此自我理解的。現代政治科學就是誕生於二十世紀初之美國,尤其繁盛於二戰後的1950-60年代,它把西方世界經過近世數百年以來發展形塑成的社會政治秩序,作為現代化之標本,以為四海唯此一家,八荒僅此一尊,並用來檢驗欠發達、不發達、發展中或簡單說「落後」國家的現代化之水平。以此觀來,「科學」一詞隱藏著「暴力」,首先是科學對於世界的暴力,其次是西方國家對於非西方國家的暴力,但總而言之,還是對於世界的暴力。因此,以現代政治科學的角度來衡量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實乃失之偏狹。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在內容上除了包括《政治學》之外,《倫理學》和《修辭學》也是內在其中。5在今天,「倫理學」一般屬於「哲學專業」的課程,「修辭學」一般屬於「文學專業」的課程。其實,《政治學》乃是以《倫理學》為基礎的,《倫理學》以城邦公民的個體美德為核心主題,《政治學》則以公民城邦的整體美德為核心主題,二者是統一的一體。《修辭學》則是《政治學》的補充或輔助。6希臘城邦民主政治的一大特色就是,政治家的演說才能在政治生活中佔據極其重要的地位,因此,希臘哲人在討論政治事物時討論「修辭學」或「講演術」,也便在情理之中。需要注意的是,對「修辭學」的討論雖出於「現實」應用之原因,但如智者對其抱完全「實用」之態度和目的,卻也正是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著重強調反對的。7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修辭學乃是工具性的,它應該服務於一定的目的,這目的與《政治學》和《倫理學》中強調的目的是一致的。智者則把「修辭術」作為政治學的唯一重要主題,認為它是服務於政治野心家的個人利益或欲望的,掌握修辭術的人正是借用它來取媚或蠱惑民眾,成為在城邦中佔據重要權力位置的煽動家。8故研究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之品質,離不開對他為政治生活設定的目的之討論。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一言以蔽之,乃是「美德政治學」。當然,它也是「城邦政治學」,但由於城邦的目的本身也在於美德,故在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美德」實為城邦政治之目的。9人乃是屬於城邦的動物,這就是人的本質。城邦來自家庭和社區的自然發展和擴大,但城邦一經存在,就成為規定性的,它在屬性上要先於公民和家庭。10城邦的目的,就在於培養公民的美德,而公民美德的培養與城邦的政治體制和生活方式密切相關。亞里士多德對政體類型的討論,也正是著眼於此,最佳的政體乃是實現好公民與好人合一的政體。但亞里士多德對最佳政體的設想,至少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與現實無關的,即絕對的最佳政體;一種是在現實中可能實現的最佳政體,亦即有條件的最佳政體。11亞里士多德更注重對後一方面的討論,他對人類憑藉自己的理性為自己建立良好的政治生活保持信心。所謂「條件」者,也就是塑造好公民需要的條件,大概言之,立法和教育二者最為重要。現代俗常認為亞里士多德主張「法治」之觀點,與亞里士多德自身的理解實質不同。亞里士多德理解的「法治」,不是著眼於個人的權利,而是著眼於公民的美德。美德,與責任或義務有關,好公民竭盡自己能力為城邦盡自己作為公民的義務,這本身就是美德。當然,亞里士多德為「法治」設置的「良法」前提,更是著眼於美德的塑造了。12所謂「良法」,自身也就意味著良好的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乃是訓導和教育公民美德的善器。在亞里士多德那裏,「法」是從屬於「政」的。培養公民美德最好的方式當然是教育,故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中對教育的大力重視和探討,是題中之義,這本書也正是以對教育的討論終結的。可以說,對公民教育的關注和討論,是《政治學》的顯著特徵,它是貫穿全書的一條線索。事實上,古典政治哲學的本質就是公民教育。13
    對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理論的討論,因此必然回到對「公民」的認識。公民不僅是城邦政治生活的主體,還是有待城邦政治和法律體制形塑的對象和質料。古典意義上的公民與現代意義上的公民是不同的。古典公民的身份來自城邦,並屬於城邦,離開了城邦,公民就非神即獸,考慮到成神之幾乎不可能,那麼離開了城邦的人根本就不是人了。14現代的公民身份來自對「自然狀態」的克服,市民社會先於國家的存在,國家似也為市民社會而存在,現代公民的真實而恰切的名稱是「市民」。古典「公民」被城邦禮法賦予具體的存在內容,現代「市民」卻是來自抽象空洞的理論假設。古典公民因其具體而有特定規定性,現代市民卻因抽象和空洞而成為普遍的。古典公民必然是城邦的公民,現代市民則是超國家,或者無國界的,至少理論上如此。因此,現代政治學理論或者不如徑直說現代政治科學,其政治主體實為市民,想想如黑格爾者站在倫理國家觀上為克服市民社會、回復古典精神所付出的理論努力,就知道市民這一身份在現代的至高無上地位了。15與現代市民相較,城邦公民最大的特點在於它的具體性,這來自「在……之中」的規定。公民總是具體城邦的公民,總是在具體城邦之中從事政治活動。而且,更根本的,所謂「公民美德」者,也是來自具體城邦的禮法習俗和倫理道德的養成,這與現代政治哲學家如霍布斯或洛克者,為現代公民亦即市民設定的美德截然兩樣,後者乃是來自抽象理論的普遍設定。16
    因此,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學」並非像現代政治科學以為的那樣「普遍適用」。它乃是立足於古希臘人的政治生活經驗,是古希臘政治生活的大全和總結,這在《政治學》第四、五、六三卷中表現尤其明顯,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可與《雅典政制》一書合觀,實為窺探古希臘政治生活的上好門徑。17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亞里士多德在用語上給人的印象也多是「我們希臘人」或者「我們文明人」,因為在他看來,非希臘之外的人們都是屬於未開化的野蠻,沒有理性和教養。18亞里士多德肯定認為奴隸制的存在是正當的,這也是「希臘特色」,但他因此卻被現代人抨擊為「為奴隸階級辯護」或者開脫為「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使然。實際上,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的豐富性,很容易被「政治科學」的用語給狹隘化或誤導。亞里士多德的「政治科學」的準確名稱是「古典政治哲學」。古典政治哲學首先強調「洞穴」意識,也就是說,人所置身的政治世界不過是充滿各種暗影和魅惑的「洞穴」。 19正如城邦乃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場所,奧林匹斯山的諸神乃是希臘人的諸神,「洞穴」中的暗影和魅惑也是因「洞穴」的不同而相異的。古典政治哲學正視「洞穴」生活本身,但它僅僅把「洞穴」生活當作起點;古典政治哲學固然以一顆平常心看待政治生活,但它隨時準備著上升,或者說,它置身高於政治生活的位置看待政治生活。它在回身反觀「洞穴」之前已經看到了「洞穴」之外的光,即使沒有,也在力圖走出「洞穴」的過程中離光很近過;它並沒有自以為看到了光,但它同樣不以「洞穴」生活為人類生活的全部。也就是說,它對待政治生活的態度,乃是在政治生活與高於政治生活之上的另一種生活之間,保持一定張力。它不走極端,它不瘟不火。它固然渴望獲取真理,但它明白真理不是脫離人類的俗世生活就可獲得的;它知道人類生活的政治世界離真理很遠,但它同時對真理保持信心和熱愛。現代政治科學在自以為獲得關於人類政治生活的真理之時,同時以此偏見遮蔽了更為本真的「洞穴」生活,人類便置身於更為悲慘的「第二洞穴」之中。20它在自以為置身至高之處時,不再給人以任何上升的可能。而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則保有一種古典政治哲學所具有的內在張力,正是這張力,顯示了一種真正的智慧。
    柏拉圖的對話作品正是此種帶有張力性的智慧之最好顯示。所有的對話都發生在古希臘的具體時空中,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場景用言辭談論的乃是「洞穴」生活的不同影像,而他們的行為本身,包括有聲的和無聲的兩種行為,也構成這些「洞穴」影像的一部分。柏拉圖自己,對話的作者,是隱匿的,正如《政治家篇》中的愛利亞異鄉人和《法篇》中的雅典異鄉人都是無名的,因為他們實在都已看到了政治生活之外更美好的景觀,他們站在高於政治生活之上、以一幅更為整全的視野看待政治生活。21柏拉圖作品中人物的對話過程,其實也是柏拉圖帶著對話者和讀者一起上升的過程,它們是一部部哲學戲劇,是朝向真理的哲學漫遊。在這一意義上講,柏拉圖的對話乃是古典政治哲學的典範。在展示帶有張力的智慧或者對於人類生活的整全見解這一點上,亞里士多德的「論文」與柏拉圖的「對話」一樣,只不過後者乃是通過對話編織的網絡來展現,而前者則表現在充滿篇中的各種含糊言辭,以及亞里士多德所有作品作為一個整體的存在。
    展現在《政治學》中最大的張力存在於好人和好公民之間,雖然亞里士多德特別有意強調好人和好公民可以是一體的,但相關言語中的模糊語氣或者缺乏論證,無不表明,二者之間的張力是很難確定清除的。22《政治學》所要論證的城邦,在這一點上確實是「理想城邦」了。事實上,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內在的政治理念,正與伯里克利葬禮演說中所要表現的雅典生活方式一致,而後者在某種意義上,實在是站在政治立場上的政治理想罷了。23也就是說,《政治學》站在城邦政治立場上,強調公民生活的重要乃至最為高貴,至上性乃至唯一性,它對哲學生活是有意保持沉默的。它探討的最佳政體正如所強調的,乃是在現實中可能存在的「最佳政體」,相比之下,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的「最佳政體」似乎更不可能實現。《倫理學》在《政治學》之前,在內容上當然意味著從公民個人美德向城邦整體美德的過渡和轉換,但這還意味著,《倫理學》乃是讀《政治學》之前必讀的,如此才構成亞里士多德的相對完整的「政治哲學」。《倫理學》乃寫給立法者看的,它討論的是一個高尚正派的「紳士」在城邦政治生活中應該具備的種種美德和品質。24但很奇怪,它不僅談論道德德性,還談論理智德性;它不僅談論實踐智慧,還談論智慧本身;最妙的乃是,它在最後一章談論「幸福」時,竟把最幸福的生活歸給像神一樣的沉思生活,而非城邦政治中的行動生活。25也就是說,討論公民個人美德的《倫理學》,最後卻超越了政治生活,它擁有一條上升的道路;最幸福的人不再是高尚正派的「紳士」們,而是過著沉思生活的哲人,或許,這也就意味著,真正最有資格擔當立法者角色的正是哲人。而《政治學》之所以緊接其後,或在於,只有意識到並親身體驗這種最為幸福的沉思生活的人,才最有可能看懂《政治學》的真正完整含義。因此,對「幸福」的討論,在結構上,便處於《倫理學》和《政治學》作為一個整體的中間部分,承上啟下。它乃是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學的核心教誨,它也是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學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從《倫理學》的開頭到結尾乃是「上升」,其後則開始在《政治學》中「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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