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为什么歌唱“阿喀琉斯的愤怒”？——《伊利亚特》的主题与古希腊民主政治的兴起（上）（2005042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04:11:05 文史哲 尹振球 参加讨论
| 摘 要：荷马为什么要把“阿喀琉斯的愤怒”作为《伊利亚特》的主题？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民主政治与专制王权之间两种政治的冲突。史诗所反映的迈锡尼时代，发达的工商业文明孕育了阿喀琉斯反抗阿伽门农专制王权的政治力量。而阿喀琉斯的反抗引发平民和贵族的觉醒，动摇了专制统治的基础，这就开启了希腊历史的一个伟大时代：城邦民主制时代。正是因为对阿喀琉斯民主精神的歌唱，使荷马成为希腊民族的伟大导师，受到后世的称颂和感激。《伊利亚特》的主题与古希腊民主政治的兴起紧密相连。 关键词：阿喀琉斯的愤怒；工商业文明；城邦民主制 中图分类号：Ｉ１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０５１１－４７２１（２００３）－００８１－０ 《伊利亚特》一开篇就高歌：“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致命的愤怒。”［1］（Ｐ1）作者明确宣布，要把“阿喀琉斯的愤怒”作为史诗的主题。的确，史诗全部的矛盾冲突和人物行动都是围绕“阿喀琉斯的愤怒”而展开的。但是，国内学界都在“另辟蹊径”。有的提出：“荷马史诗的主题是歌颂希腊全民族的光荣史迹，赞美勇敢、正义、无私、勤劳等善良品德，讴歌克服一切困难的乐观主义精神。”［2］(Ｐ13)有的首先是把荷马的表白处理成一个“技术性问题”，认为《伊利亚特》只是“以阿喀琉斯的愤怒为主线”，然后对作品的思想主题另立新论：“《伊利亚特》是一部描写古代战争的巨著，它的基本主题是歌颂与异族战斗的英雄。”［3］（Ｐ21）为什么要这样呢？关键就在于如何看待“阿喀琉斯的愤怒”。深受学界推许的新版《欧洲文学史》是这样评价的：“阿喀琉斯的弱点是明显的：残忍、任性、过分执拗。”他的“两次愤怒造成了两次大伤亡”。［2］(Ｐ15)有的论者进一步批评阿喀琉斯的所谓个人主义：“通过阿喀琉斯愤怒的情节，诗人还给我们显示了在氏族集体的英雄身上开始萌芽的个人意识，这是不利于集体，需要加以谴责的东西。”［4］（Ｐ27）全国统编教材新版《外国文学史》对他的批评更进一层：“阿喀琉斯式的自由放任、漫无矩度的个人主义给西方社会带来了难以治愈的社会痼疾。”［3］(Ｐ22)阿喀琉斯的形象在西方有着极高的评价，别林斯基就曾经说过：“《伊利亚特》里的每一个登场人物都表现出希腊民族精神的某一个方面，可是阿喀琉斯是这个民族的实质力量的总和。”［5］(Ｐ47)对阿喀琉斯的评价，不仅影响我们对荷马史诗的理解，实际上还会影响我们对整个希腊文明和希腊文化精神的理解。对阿喀琉斯，尤其是对于他的“愤怒”，我国的学者之所以作出这样的评判，一方面固然与我们的价值观念有关，但是对希腊文明的隔膜不能不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应该认真地追问一下：荷马为什么要歌唱“阿喀琉斯的愤怒”？ 一让我们首先还是进入《伊利亚特》，看看阿喀琉斯的愤怒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希腊联军“曾攻陷埃埃提昂的圣城特拜，劫掠了那座城市，带回全部战利品，阿开奥斯人的儿子们把它们很好地分配了”。［1］(Ｐp17)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得到了年轻女俘“美颊的克律塞伊斯”。她的父亲克律塞斯凭着自己作为阿波罗神庙祭司的身份，前来礼赎爱女，但是遭到阿伽门农的拒绝。克律塞斯绝望之余，请求太阳神阿波罗惩罚希腊联军。当军中瘟疫流行的时候，阿喀琉斯召集起民众大会，并支持、鼓励预言者说出事情的真相。阿伽门农从预言者的口中得知灾祸的原因后，不得不把克律塞伊斯送回以平息神怒，但他恼羞成怒地要夺阿喀琉斯的女俘以惩戒阿喀琉斯。阿喀琉斯的“愤怒”由此而生。 认真地分析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在这场女俘之争的背后有着丰富而深刻的政治意味。阿伽门农“是阿开奥斯人”的君主，希腊联军的最高统帅，老将涅斯托尔称他为“人民的国王”，因为“宙斯把王杖交在了他的手里”。阿波罗神庙的祭司克律塞斯带着礼物来赎取女儿的时候，“所有阿开奥斯人都发出同意的呼声”，但是阿伽门农却严辞拒绝。作为“宙斯在人间最喜爱的君王”，他有什么必要向一个小小的神职人员让步呢？无论是在埃及、巴比伦，还是印度、波斯，专制君主不仅拥有最高的世俗政权，而且也同时拥有最高的神权。他们都自称是神的儿子或者是神的代表，垄断了最高的祭祀权，以此来维护王权的正统性与神秘性。但是，在议事会上，预言者卡尔卡斯却宣布军营里灾祸的发生正是由于阿伽门农的行为触怒了神灵。这等于是宣告了太阳神阿波罗对阿伽门农的权威的否定，对于阿伽门农这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深知后果的严重，他要采取措施巩固出现危机的王权权威：“既然福波斯·阿波罗从我这里夺去克律塞斯的女儿，我会用我的船只让伴侣把她送回去，但是我却要亲自到你的营帐里，把你的礼物，美颊的布里塞伊斯带走，好让你知道，我比你强大，别人也不敢自称和我相匹敌，宣称和我相近似。”［1］(Ｐ9)在神的面前受了挫折的阿伽门农企图挽回影响，以显示自己在“人间”的至尊地位。抢夺女俘既非情爱之争，亦非单纯的财产利益之争，而是一种政治行为。 显然，阿喀琉斯拒绝承认阿伽门农的王权权威。他虽然遵从雅典娜密示的旨意，将已经出鞘的宝剑又压了回去，但仍然还是做出了强烈的反映。他宣布退出战斗，并对阿伽门农破口大骂。从他愤怒的言词中，我们发现他与阿伽门农一样也在讲“政治”：“每当阿开奥斯人掠夺特洛亚人城市，我得到的荣誉礼物和你的不相等；是我这双手承担大部分激烈战斗，分配战利品时你得到的却要多得多。”［1］(Ｐ8)这里所讲的是社会分配原则。阿喀琉斯认为战争所获得的财产，不应以地位高低而应以“贡献”大小为分配标准。他还明确强调“阿开奥斯人的儿子们”才是“立法者”，他们是“在宙斯面前捍卫法律的人”，立法权在于民众而不在国王。 也就是说这里有两种政治，一种是阿伽门农的政治，他把国王的权威置于民众意愿之上；一种是阿喀琉斯的政治，他要把体现民众意愿的议事会置于国王的权威之上。可是，阿喀琉斯的政治通常被看作是世界历史上各个古老文明都曾普遍出现过的那种原始社会的“军事民主制”，他与阿伽门农的冲突就成了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时期氏族部落的军事民主制与奴隶主王权政治之间的冲突。［6］(Ｐ226)阿喀琉斯所代表的真的是一种正在走向没落的政治形式，而阿伽门农则代表着历史进步的方向吗？这一理论模式真的能解释这种政治冲突的性质吗？看来我们有必要到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那里，去看看史诗所反映的那个历史时代社会政治生活的真实状态。 二 荷马史诗所描述的生活方式，所记载的行动精神，都属于史前时期最后的几个世纪，也就是公元前16－前12世纪的迈锡尼时代。关于迈锡尼时代希腊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性质，学者们进行过认真的讨论，比较集中的意见是认为：“有巨大防御城墙的宏伟王宫，无数的青铜器制品，用陶轮制造的优美器皿，及其豪华的贵族坟墓和简陋的穷人墓穴，有力地证明了这个社会是奴隶制度的阶级社会。”［7］（Ｐ155）特别是对在克诺索斯和派罗斯等地发现的刻字泥板上的文字——被考古学家们称为线形文字B——的成功解读，确切无疑地证明了迈锡尼奴隶制社会的性质。［8］(Ｐ75)除了迈锡尼之外，考古学家们还发掘出“坚城的”梯伦、“多沙的”派罗斯等多处迈锡尼时代的城堡遗址，证明了史诗中所描写的希腊众多城邦的存在。这些城邦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历史学家们比较倾向于认为：阿伽门农和迈锡尼的其它君主统治着整个伯罗奔尼撒。“考古材料证实了这种观点：豪华的坟墓、宏伟的王宫、坚厚的防御城墙和以迈锡尼为中心的四通八达的铺着大石板的平坦道路，如果不是有一个统一的中央政权管辖亚哥里斯各城市，所有这一切未必能够建成。”［7］(Ｐ163)线形文字B被解读以后，这种说法更占优势：“在派罗斯的泥板里，派罗斯国王称为瓦纳卡（Vanaka）,而迈锡尼国王则被称为贝库瓦纳卡（perdkuvanaka），意思是‘大王’。”［7］(Ｐ90)在《伊利亚特》中，诗人称阿伽门农是“人间王”，是“阿开奥斯人最强大的君主”，可以认为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历史学家们不仅肯定了迈锡尼时代“中央集权制”王权的存在，而且还指出：“迈锡尼的阿鲁斯氏族在其全盛时代，不但使希腊其余的巴西琉斯（王）称臣，而且在埃及，小亚细亚，昔加拉第群岛，和地中海的西部都巩固了自己的势力。大约于公元前14世纪，在小亚细亚，在旁非利亚及其附近的岛屿，形成一个独立的亚该亚王国（古称阿客雅瓦Achiyawa）。”［9］(Ｐ104) 但是，这个王权终究还是一个和东方的君主政体大不相同的社会结构。在王国的内部，巩固与加强王权的企图一直受到一股强大的阻碍力量的有效抑制。这种阻碍力量首先就是王国内部的氏族贵族。“迈锡尼王国可能结合了东方的祭司——君王和印欧酋长遗风两者。国王之下似乎发展起来了一个上层阶级和一种贵族政治，比起克里特来，这个阶级也许更不像廷臣，而是独立的小统治者和独立的武士。”［10］(Ｐ96)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氏族贵族能保持自己一定的独立性呢？很多学者都看到了希腊世界这一独特的历史状况：“埃及、苏美尔、中国，当然还有北印度，这些地方的文明都是从一些独立的城邦开始的。可是，它们从这种阶段，经历了一个合并的过程，进入了王国和帝国。但是希腊人，直到他们独立的历史终了都从来没有合并过。”［11］(Ｐ311)韦尔斯接着指出：“一般说来，这种情形被认为是出于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但是正如汤因比所说：“无论种族或是环境，如果孤立地看，都不足以成为积极因素。”［12］(Ｐ73)应该看到，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古希腊由地理环境、自然条件等众多因素所决定的经济形式。早在克里特文明时代，航海业、商业、手工业就是它的经济活动的中心内容。“航海业是克里特人经济活动中一种最重要的行业”，“从庇里牛斯半岛到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从巴尔干半岛北部到尼罗河谷地，到处可以发现克里特的手工品。这证明了公元前2000年克里特商人勇敢旅行的神话是实事”。［7］(Ｐ159)迈锡尼时代这种状况得到了进一步发展。繁荣的商业贸易给希腊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呢？考古学家们在古希腊的梯伦、派罗斯、雅典、登德拉、忒拜和奥昆门以及其他中心城市的遗址都发现了迈锡尼型的建筑遗迹。尤其是梯伦和派罗斯，他们的城堡与王宫建筑几乎不亚于迈锡尼。为什么这些臣服于迈锡尼的城邦还拥有这样的经济实力与政治地位呢？原因就是繁荣的商业贸易不仅给希腊的各个城邦带来巨大的物质财富，而且也为这些城邦的贵族保持自己的经济、政治的独立性提供了可靠的保证。临海城市梯伦和派罗斯在这方面拥有更大的优越性，因而他们的表现也就更加突出。 这种经济与政治状态，反映在这一时期希腊人的意识形态之中，就是体系神话及其宗教信仰的出现。以十二主神为核心的奥林波斯神系是海洋文明的代表，他们体现了航海业、手工业、商业在希腊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也“反映出希腊古典社会最典型、最正统的一面，是希腊城邦政治组织在宗教信仰中的反映”。［13］(Ｐ52)在这个神系中，一方面有居于独尊地位的“众神之主”宙斯，象征着希腊民族的统一、正义和法律；另一方面，十二主神中的其他主神以及数不胜数的中小神灵也都被不同地域不同种族不同群体的人们广泛地崇拜着。宙斯将权杖交到迈锡尼王的手中，但是众多城邦的贵族也都是神的子孙，他们和迈锡尼王一起分享着对众多神灵的祭祀。阿喀琉斯就是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儿子。阿喀琉斯受到阿伽门农的欺侮之后，忒提斯请求宙斯“暂且给特洛亚人以力量，使阿开奥斯人尊重我的儿子，给与他应得的赔偿”。［1］(Ｐ23)宙斯由此决定了战争双方的命运：在阿喀琉斯的愤怒得到充分发泄之前，阿伽门农和他的希腊军队只能打败仗。这充分显示了希腊城邦贵族对迈锡尼王权的有效抑制。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阿喀琉斯的“愤怒”是希腊文明长期孕育的结果。 让我们去看看阿喀琉斯这一行为的后果，去看看荷马是如何表现阿喀琉斯的愤怒对阿伽门农的专制政治所形成的冲击。 三 在史诗的开始部分，愤怒的阿喀琉斯是这样描述阿伽门农这位高高在上的国王：“从不敢武装起来同将士并肩战斗，从不敢同阿开奥斯人的将领一起打埋伏。那对你来说等于送死，在阿开奥斯人的广阔营地上抢走一个说起话来和你相反的人的礼物，这样干最合适。”［1］(Ｐ11)阿伽门农胆小而又专横、无能而又贪婪的品性体现了专制君主的基本特征：不是靠正义和自身的能力而是靠强权来进行统治，不是靠自己的征战劳作和文治武功而是靠国王的名分猎取一切；他是国王，仅仅只是因为这一个原因，他就拥有一切——一切财富，一切荣耀，甚至一切“真理”！这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权利与义务的关系。作为国王，阿伽门农所尽义务极为有限却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此同时，许多希腊将士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和义务却不能享有相应的权利。这种权利与义务不对等的状态，是专制政治的必然结果。专制独裁者总是要求他的臣民尽可能多地尽义务同时尽可能少地享受权利，并极力利用种种思想和道德宣传愚弄民众，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阿喀琉斯就是在自己的权利受到损害的时候拒绝再去尽相应的义务，所以他的愤怒从根本上说就是对这种权利与义务不对等的强烈抗议。 阿喀琉斯的愤怒首先受到底层民众的理解和支持。阿喀琉斯退出战斗之后，普通士兵特尔西特斯在议事会上就猛烈抨击阿伽门农的专制淫威。在专制王权的统治下，被压迫、被剥夺的首先是下层民众，所以他们往往对反抗王权、要求自由平等的呼声最为敏感。特尔西特斯的基本观念与阿喀琉斯是一致的，同样也是抗议国王对他人权利的剥夺。但是，在底层民众面前，贵族阶层与专制国王常常是利益共享的一个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贵族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专制王权的维护者。奥德修斯对特尔西特斯肆无忌惮的辱骂和鞭打，就充分反映了他作为奴隶主贵族的政治立场。 但是，当阿喀琉斯毅然决然地退出战斗，希腊将士们突然失去这位伟大英雄的庇护直接面对强大敌手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希腊军队在战场上连遭重创，许多将士血溅沙场，包括贵族在内的所有希腊人都“领受到了有这样一个好国王的滋味”，他们对阿伽门农的抱怨和批评越来越激烈。正是在这种压力面前，阿伽门农被迫低头妥协。他公开承认自己的过错，派埃阿斯和奥德修斯前往阿喀琉斯的海船赔礼道歉，并提出要加倍赔偿阿喀琉斯的损失。 对阿喀琉斯的拒绝和解，国内学界批评很多。有的谴责他“固执”、“任性”，有的认为他“狭隘自私”，“不顾全大局”。实际上，这恰恰反映了批评者自身的局限。应该看到，阿伽门农送还女俘，赔偿礼物，并不意味着两人之间政治分歧的消失，更不能说明他是决心放弃维护专制王权的政治意图转而认同了阿喀琉斯追求的民主政治；恰恰相反，他许诺以财物相赐，甚至以女儿下嫁，这种方式正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在情势危急的时候笼络藩臣的惯用手法，是维护专制统治的“另一手”。可以设想，如果阿喀琉斯就此接受和解重上战场，虽然他将为希腊将士们挡开强敌，但是却也使阿伽门农的专制王权度过危机；他越是勇敢有为，就越是能帮助阿伽门农维护王权统治。本来这场战争就是以国王为首的统治集团发动的，广大民众是反对的，他们也不可能从这里真正得到什么利益，但是他们无法拒绝。只要存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专制王权，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把千千万万的民众投入它所需要的战争之中。所以，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行为只有一个，那就是结束专制王权的统治，这样才能真正消除战争灾难。阿喀琉斯的拒绝，使阿伽门农欲借怀柔政策平息纷争继续维护其统治秩序的企图落空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