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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时代的“polis”(下)(20050412)

但是,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也出现了一点光亮。它来自两个方面:一是铁的使用,一 是共同体的组织。就前者来说,虽然铁在青铜时代后期已经出现在希腊,但当时它主要 是作为一种贵重礼物或者礼器,在生产中没有得到应用。希腊从青铜时代向铁器时代的 过渡首先可能是在塞浦路斯完成的。塞浦路斯的铜矿蕴藏比较丰富,在某些铜矿中有伴 生的铁矿。从公元前12世纪末起,塞浦路斯的铁刀等开始出口到希腊大陆。随着冶铁技 术的进步以及其他地区铁矿的发现,铁器逐渐在希腊流行开来。到公元前1000年前后, 克里特和希腊大陆都先后进入铁器时代。以雅典为例,考古学家发现的17件公元前1050 年到公元前900年的武器中,全部是铁器。在别衣针中,铁质的将近80%,说明铁已经进 入日常生活。(注: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26—27.)对世界历史来 说,铁器的出现具有重要意义,“这意味着,现在普通农民也买得起铁制工具。农业生 产率提高了,农业范围扩展到从前石斧无力对付的森林茂密区。这种廉价的新金属对欧 亚大陆的军事平衡也有影响。从前,贫穷的游牧民不能像城市中心的统治者那样,以大 量昂贵的青铜武器装备自己。但现在,铁矿几乎每个地区都可得到,每个村子的铁匠都 能锻制比旧武器更优良、更便宜的新武器。”(注: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 :1500年以前的世界》,吴象婴、梁赤明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154 页。)“在青铜器时代,青铜器是武器和礼器,是手工工具,是制造木石工具的工具, 农器使用青铜是比较少见的。因而亚欧大陆青铜器时代的文明地区仅限于大河流域的冲 积平原(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是例外),是广漠的野蛮世界中的孤岛。只有铁器的广泛使 用,生产工具才真正普遍金属化。由此氏族关系、公社外壳再也不能成为限制小农活动 的藩篱,小农的独立性大大增强,山林大辟,耕地大增,农业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亚欧 大陆文明地区连成一片,并且有‘丝绸之路’作为东西经济文化交流的纽带和桥梁。” (注:胡锺达:《胡锺达史学论文集》,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49页。)对希 腊来说,铁器的使用同样意义重大。虽然希腊没有成片的森林和草地需要开垦,但可以 肯定的是,青铜时代的希腊农民,因为无力摆脱对宫廷金属的依赖和保护,难以取得独 立地位,因此宫廷控制了社会和经济。如今,由于铁器的使用,农民不再需要依赖某宫 廷或者领袖满足他们对生产工具的需要,可以独立地从事农业生产,取得经济上的独立 地位。那一个个的小共同体,也不用为了获得某些贵金属,屈服于金属提供者。在这个 意义上,拉埃提斯的形象具有特殊意义。虽然他的生活异常艰苦,但毫无疑问,他经营 着自己的农场,过着独立的生活。在生产上,他不需要向任何人求助。正是这些人成为 后世希腊城邦公民的主体。(注:V.D.Hanson,The Other Greeks.New York:The FreePress,1995,pp.47—91.)由这些人组成的共同体,当然也可以不依赖于任何更高的统治 者,独立地存在和发展。它们应当就是荷马所描写的polis的原型。虽然不能说这些共 同体一定能够发展成城邦,但至少有了向城邦发展的基础。旧制度的崩溃,相对先进的 生产技术的来临,让希腊走上了不同于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历史发展道路。(注:陈 隆波:《城市、城邦和古代西亚、北非的早期国家》,《世界历史》1984年第4期;晏 绍祥、罗静兰:《君主制还是共和制——论初期国家政体的发展方向》,《华中师范大 学学报》1990年第2期。)
    黑暗时代希腊出现的另一个闪光点,是共同体的组织。这些共同体和迈锡尼时代的宫 廷国家不同,面积都比较小,人口也不多。居住地超过1平方公里的共同体都很少,如 前所述,在整个希腊大陆和克里特仅有6个。即使是这6个大的定居点,无论是其人口, 还是其掌握的财富,都不能与迈锡尼时代的宫廷国家相提并论。(注:斯诺德格拉斯估 计,勒夫坎地的人口大概在15—25人之间。其他的定居点人口可能也不会多。见A.M.Snodgrass,Archaic Greece:the Age of Experiment,p.18。)勒夫坎地的墓葬是目 前发现的这一时期最豪华的,大约45米长,10米宽,考古学家从其中一座墓葬中发现了 一尊青铜容器,一支铁矛尖,一把铁剑。另一座墓的墓主为女性,陪葬更少,仅有一些 装饰品而已。此外,考古学者还发现了4匹殉葬的马。其规模和陪葬品,如果与迈锡尼 的阿特里乌斯宝藏或者克吕太涅斯特拉宝藏比较,不免寒酸。(注: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41;保罗·麦克金德里克:《会说话的希腊石头》,第55、6 3—64页。)
    不过,这座墓葬提供了一些有关当时社会的信息。首先,在那样一个普遍贫穷的时代 ,能够修建起超乎寻常的陵墓,说明已经有人能够利用某种力量和技术,强迫其他人为 其服务,所以是某种权力的标志,也说明共同体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组织起来。其次,墓 主能够用4匹马殉葬,表明他比较富有,能够养马本身就是社会地位的一种标志。第三 ,这种特殊的墓葬,好像是专为社会上层人物准备的。既然如此,理应同时存在穷人的 墓葬。由此可以推测,共同体成员相互并不是完全平等的。第四,墓中出土的某些物品 ,特别是金属制品,可能并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从外地、很可能是西亚进口的,说明 优卑亚地区在普遍孤立的状态下,仍然和西亚保持联系。这种联系,恐怕也不是单个人 能够做到的,需要一定的组织。如果说它们是由当地生产的,那可能意味着当地已经有 手工业工人存在。如此,则说明当时已有一定程度的社会分工。最后,墓葬存在的时间 不长,表明权力体系尚不够完善,缺少制度化的保障,权力不是在某一个家族中长期保 持的。所以与荷马所描写的巴赛列斯的地位有不少相似之处。(注:晏绍祥:《荷马时 代巴赛列斯的权力基础》,《史学集刊》2002年第2期。)迈锡尼文明灭亡后的共同体, 一方面保留了科层分化,另一方面显示出家庭试图将地位世袭传承的企图。到公元前9 世纪末,“有迹象表明,希腊大陆上的共同体开始组织起来。在选址上,在接纳的成员 上,在家庭的分化上,在物质财富差别的展示上,墓葬都表现得更有次序和更富于规定 性。”(注: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43—44,51.)而在爱奥尼亚, 士麦尔那已经于公元前9世纪中期修建起最初的城墙。这或许意味着,作为一个独特的 群体,士麦尔那人已经具有自己作为一个集团的情感,因此修起城墙,把自己与其他人 分离开来。用科得斯瑞的话说,“这是目前已知的希腊城邦最早的要塞。”(注:J.N.Coldstream,Geometric Greece,p.50.)
    公元前8世纪,希腊世界发生的变革更加明显。这一时期墓葬、定居点的数量明显增加 。在克里特西北,公元前10世纪到前9世纪的墓葬仅两处,定居点仅1个。公元前8世纪 ,墓葬增加到5处,定居点增加到3个。在克诺索斯,人们开始打井。在伯罗奔尼撒,“ 是公元前8世纪后期,而不是公元前9世纪,让人们看到了人类活动剧烈增长的证据。” 在阿提卡,定居点从公元前9世纪的15个增加到公元前8世纪的50个。成人墓葬的数量, 公元前9世纪大约每年一例,公元前8世纪后期达到每年2.5例。(注: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70—74.)斯诺德格拉斯提供的图表证明,人口数量在公元前 10世纪到前9世纪一直比较平稳,但在公元前8世纪,其增长突然加快,而且这种增长不 是个别地区、而是全希腊的现象。因此,他将这一现象称为公元前8世纪的人口爆炸, 并将其与希腊城邦的形成联系起来。“随着定居点数量的增长,它们之间的联系更加容 易和经常;新思想传播的范围更广;变化速度加快。随着那些定居点规模的增长,更大 的劳动分工成为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政治变化几乎成为必须。当共同体在一代人的 时间里扩大一倍时,原来那种在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家庭支配下,以及实际上存在的由当 地统治者、偶尔由某一较大集团组成的人民大会做出决定的做法,变得难以运作。人们 需要更多的土地资源;需要建立新的住房甚至是新的定居点。在集体的记忆中从未出现 过的问题,现在摆在了面前。人们需要做出一些影响深远的、有时是困难的决定。原来 具有头等重要性的集体的生存,现在被一些更深远的考虑所代替。人们需要组成更加紧 凑、更加复杂的社会组织。”(注:A.M.Snodgrass,Archaic Greece:the Age ofExperiment,pp.19—24.)虽然现在的研究表明,斯诺德格拉斯的观点不无可以商榷之处 ,因为希腊的人口增长,可能比公元前8世纪要早,但可以肯定的是,到公元前8世纪, 享有某些政治权利的人大量增加。(注:Ian Morris,Burial and Ancient Society:the  Rise of the Greek City-Stat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p.2 9ff.)于是,相邻的地区被统一在一个城市周围,农业取得主导地位,小农经济复苏。 人口过多的地区,则以向外殖民的方式,将多余人口外迁,以保持人口和土地相对稳定 、恰当的比例。公民权从此与土地占有联系起来。为增强凝聚力,这些共同体确立自己 的保护神,并修建神庙,所以,公元前8世纪在希腊许多地区出现了永久性的神庙建筑 ,有些规模还相当大。与神庙建筑同时兴起的,是献纳给保护神的祭品大量增加。保护 神和神庙建筑的出现,意味着共同体权力的强化。而其献纳品的增多,说明贵族开始把 注意力从自己的家族转向更加广大的组织——共同体。所以,个人墓葬中的陪葬品数量 逐渐减少,而且趋向平民化。以雅典为例,公元前800年以后,在墓葬数量增加的同时 ,火葬取代了土葬;陪葬品的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降,金器仅在几个墓葬中出现。公元前 7世纪的墓葬中,陪葬品都非常平常。“到公元前675年,绝大多数大陆和岛屿上的遗址 都拥有巨大的、统一的墓地,它们位于城外的大路边,没有豪华的遗迹。陪葬品很少, 金属消失了。如果能够在古风时代的墓葬中找到二件到三件陶器,就已经非常令人兴奋 了。”(注:Ian Morris,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Words and Things inIron Age Greece.Oxford:Basil Blackwell,2000,p.287.)墓葬区不再出现在定居点内 ,而集中到周边地区。这也许是城邦本身禁止富人们如此。于是,富人转而向神庙和圣 地献纳大量祭品。“对神灵公开表现出慷慨总是模棱两可的,它可以是为了创造共同体 ,为了共同的福利,也可以是为了个人,创造出一种等级化的荣誉。”表现出一种中庸 意识。(注:Ian Morris,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Words and Things inIron Age Greece,p.277.)而墓葬向外迁移,也表明城邦的权力逐渐得到认可。因为共 同体之间联系日益紧密,为防止敌人入侵,一些共同体开始修建环绕全城的城墙。城墙 的出现,显然是城内的人想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暗示城墙内的人自我认同为一个 整体。同时,要修建这样规模的城墙,显然非一人或一家能为,必然集中相当数量的人 力物力,所以也提示国家本身活动的增加。(注:A.M.Snodgrass,Archaic Greece:the  Age of Experiment,pp.24—48;Helle Damgaard,et al.,Urbanization in theMediterranean in the 9[th] to 6[th] Centuries BC,pp.9-142;Robin Osborne,Greece in the Making,pp.81—104.)随着希腊和外部世界联系的加强,希腊人作为一 个文化整体的意识增强了。他们借鉴腓尼基字母创造了自己的字母文字,(注:现在的 证据暗示,黑暗时代的希腊也许不是完全不知道文字。但希腊人比较广泛地使用文字书 写,最早应当不超过公元前8世纪。见Ian Morris,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 Words and Things in Iron Age Greece,pp.262—267。)发掘自己的英雄传统,并在此 基础上创作了规模宏大的英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基于上述事实,或许可以接受这样的结论:“总体上看,男性公民共同体远离了外在 的权威资源。神灵被安全地放置在它们的圣地中,死者则在墓地中。宇宙是非连续的。 巨大的鸿沟把城邦和英雄的过去、奇异的东方以及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灵分割开来。在共 同体内部,对本地出身的男性之间区别的抨击与该集团内部日益严格的界限,即公民和 妇女及物化奴隶之间的界限越来越严格。这样,一种不同的古典城邦文化被创造出来。 ”(注:Ian Morris,Archaeology as Cultural History:Words and Things in IronAge Greece,p.306.)
    结语
    上述探讨表明,荷马社会中的polis并不是直接从原始社会末期的军事民主制演变而来 的部落公社,亦非初期国家或者酋邦,而是在迈锡尼文明灭亡后、在公元前2千纪末和 公元前1千纪初产生的新的国家形态。正是迈锡尼宫廷国家的崩溃、铁器的使用、小农 的独立、希腊世界的孤立,造成了polis形成的基本条件。在荷马史诗中,这种新式国 家显示了它们的存在。从外部形态来说,它是一个以城市为中心、包括周围乡村的居民 集合体,从内部结构来说,虽然存在着巴赛列斯、贵族和平民的区分,但作为一个国家 ,它已经具有了后世希腊城邦所具有的基本特点,那里存在着集体行使权力的机构;初 步的司法系统;由全体成年男子组成的军队;公共的神庙;世俗化的宗教权力等。这些 事实表明,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之间,至少从长时段的观点看,并不存在根本 的区别,荷马的polis是古典希腊城邦的直接先驱。当然,必须承认,荷马的polis毕竟 还相当原始。公民的城邦意识,也无法与古典时代相提并论。城邦真正成熟,还要等到 200年以后。对于那些强大的家族,城邦缺少强有力的制约手段。(注:这并不是说,这 些敢于违背人民意志的行为没有任何风险,见Christopher Rowe & Malcolm Schofield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Political Thought.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28—34。)阿家门农式的统帅,阿克琉斯、狄 奥麦德斯和格劳科斯式的英雄,与梭伦、克里斯提尼、伯里克利等城邦政治家、甚至与 古典时代斯巴达的国王之间都有重大差别。(注:学界通常把斯巴达作为寡头制度的典 型,往往忽略了其民主特征。关于斯巴达城邦的特点以及国王的地位,见M.I.Finley,Sparta.In M.I.Finley,Use and Abuse of History.London:Penguin Books,1990,pp.1 61—177;A.Andrewes,The Government of Classical Sparta.In E.Badian(ed.),Ancient Society and Institutions:Studies in Honour of Victor Ehrenberg's 75[ th] Birthday.Oxford:Basil Blackwell,1966,pp.1—18;D.M.Lewis,Sparta andPersia,Leiden:E.J.Brill,1977,pp.27—49。)如果把伯里克利在雅典阵亡将士国葬典 礼上的演说和格劳科斯对狄奥麦德斯说的话进行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别将非常显著。( 注:伯里克利的演说无疑是雅典民主制度的一曲颂歌,表达了城邦的理想,因此也是城 邦特征最典型的表现。见Alfred Zimmern,The Greek Commonwealth:Politics andEconomics in Fifth-Century Athens,5[th]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 31,pp.198—200。)不过,这是一个萌芽中的城邦和一个最典型、成熟的城邦之间的比 较,两者之间相距约300年,比美国建国的时间都要长。如果承认今天的美国和建国时 的美国之间的联系,那就没有理由不承认公元前5世纪末的雅典和荷马的polis之间的继 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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