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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的价值评价和科学定位——关于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20031127)


     古人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倘若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说的是知人之难。古人又说,盖棺定论,一个人死了,就可以给他下结论了。但是也不尽然。
     例如,对陈其美的评价,解放后,曾因批判蒋介石而批判陈其美,把他说成流氓头子。80年代,大家为陈其美抱不平。因为陈其美是1916年被袁世凯的特务们暗杀的,他应该是革命烈士。他早已去世了,怎么能对10年以后蒋介石的所作所为负责?近年来,我又作了一些研究,发现蒋介石集团的运作方式,和辛亥革命有极大的联系性。所谓水有源,树有本,不仅陈其美,就是孙中山,对后来的事情也负有责任。例如,党魁独裁制,就是由孙中山提出,陈其美坚决鼓吹的。又例如,和平土改的方案,就是孙中山的一贯主张,但又流于空谈,找不到贯彻的办法。在这一点上,孙中山和蒋介石没有根本区别。毛泽东本人就在土改问题上批评过孙中山。台湾的李敖就因批国民党而批孙中山。因为他们在政治路线和政治作风上确实有继承性,我们可以根据历史的演变,来分析前人遗留下来的问题。
     历史很难研究,人物的评价也很难。抓住某一事实,下一个简单的结论是容易的,无非是一篇大字报式的文章。但真正明白一个历史人物的思想和存在方式,即使经历几代人的研究,还是会有不明白的地方。后现代主义者甚至认为,我们只能研究文本,谁见了真实的历史?此说当然过分。我们实证研究的历史学家很清楚,许多事实是可以证明的,历史并不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当然,历史也总会留下许多谜团。问题在于,总是没有定论。今天是一个评价,明天又是一个评价,张三是一个评价,李四又是一个评价。对秦始皇的评价已经进行了两千多年了,近年来又生出了很多的枝节。
     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历来是历史学界和社会上争论不断的问题。有人曾责问历史学家,你们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我们该信谁的?历史学家如果说应该听我的,未免太狂妄了。一般人总希望有一个正确的结论,但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令人麻木的分歧和波动,时时存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反复,也无法避免。因为,涉及人物评价的根本问题,不仅仅是历史事实问题,关键是价值观问题。而价值观是在发展的,也是多元的。我们现代的价值观同古人是不同的,我们也因此对历史人物有了不同的理解。社会的变迁,对价值观的变迁,必然发生重大影响。例如,对于古代所谓的盗寇,马克思主义史学定性为农民起义领袖而加以肯定和歌颂。现代历史学的其他派别,也都摆脱了古人成王败寇的评价模式。同时,现代历史学对他们的评价也不是一致的,而是有重大分歧的,并不是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承认农民起义的理论分析。即使同一位马克思主义派学者,在文革前和文革后,因为对社会变化有不同的认识,对所谓农民起义领袖,也不再采取绝对肯定的态度,不再从意识形态的教条出发,而是更尊重事实。在革命的年代,曾国藩被定位为刽子手。而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就存在对曾国藩的重新评价问题。我们发现,曾国藩其实是对近代中国发生重大影响的人物。蒋介石、毛泽东的个人修养,都曾受到曾国藩的重大影响。洪秀全在革命年代,被评价为农民革命的伟大领袖,他的缺点被历史局限性一笔带过。而现在发现,洪秀全的个人修养、政治作风和政治路线,问题成堆,也必须重新评价。曾国藩向正面转,洪秀全向反面转。我们可以肯定,一百年后,人们的价值评价还会发生变化。历史还在发展,人们在进步,社会的价值观也在发生变化,总是会有不同的价值视角来重新审视历史,重新评价历史。而且,在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体系之下,会有不同价值观念。例如,过去一直为西方推崇的哥伦布,近年来,不同文化观念的人们开始从殖民罪恶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他,遂成一家之言。对历史人物的价值评价,不可能存在一锥定音的、绝对正确的、万古不变的结论。
     历史学是一门人文学科,因此,在历史学领域总是加入了历史学家个人的主观因素,具有非实证性的内涵。历史学家作为社会一分子,有选择价值观的权利,根据他所选择的价值观,对历史人物作出评价,只是他以及他一派的价值取向,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强迫别人接受他的价值观。社会是多元的,任何一种价值观,都会遭到另一种价值观的批评。因此,历史学界作为社会的微小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为整个社会对历史人物作出一个统一的评价。历史学家有时很骄傲,企图以其专业特长,来垄断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这其实是非常错误的态度,也缺乏自知之明。历史学家的特长在其历史知识和对历史发展的理解,但是,在价值观的创造上,历史学家充其量最多只是社会集团中的一个角色。以范文澜为例,他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写作中国通史,评价历史人物。他对新中国初期历史人物的评价,起着定位的作用。他通过历史著作,传播着一种价值观。但是,在社会上(我说的社会上,是包括了全世界的社会),一直有着不同的价值观的批评。而且,不幸的是,范文澜还遭到毛泽东本人的批评,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历史学家还要遭到毛泽东本人的批评。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呢?第一,在价值观的领域,有更强大的社会集团和力量在决定价值取向,制约着历史学家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第二,永远不要期望社会上会出现统一的价值观。也就是说,永远不要期望社会上对历史人物有一个统一的评价尺度。我们需要的是百家争鸣,而不是建立一个学术霸权。
     历史学家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似乎应该具有权威性,似乎是专业的专利。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在价值观问题上,历史学家和其他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彼此之间是处于平等的地位。一位历史剧的编剧,可以对历史人物作出自己的评价,一位乡间的农民,也可以对历史人物作出自己的评价。这是他们的权利。也许他们的历史知识是错误的,甚至是可笑的。他们或许是社会的强者,或许是社会的弱者。这一点并不重要。我曾参加过一次会议,编剧和导演,在发言中,对于他们所演义的人物历史背景,缺乏基本的常识。但是,他们抒发了他们的感情,抒发了他们的价值观,他们所关心的是观众的感情和爱好,而不是历史学家的感情和爱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历史学家可以出面纠正他们的历史知识方面的错误,但是,你不可能剥夺他们依附于历史人物外衣上的价值观念。这是更根本的东西。以曹操为例,《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作为小说,尽管已经包含了相当多的真实的历史,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所反映的是作者的价值观,具有特定的时代性。相当长时间内,《三国演义》对曹操的评价在社会上成为主流的价值评价。但是,历史真实依然是历史的真实。文人们根据历史真实仍然有不同的评价。《三国演义》对曹操的价值评价,无论是古代的历史学家还是现代的历史学家,都知道那不是对真实的曹操应有的评价。但是,《三国演义》的价值取向,即忠奸之辨,并不因为对曹操个人有所不公而削弱了影响力。因为故事曹操不过是个道具,而价值取向是个社会选择。所以,只有当社会的前进运动,从根本上更新了价值观时,对曹操作出了完全新的评价。郭沫若为曹操写了翻案文章,否定了《三国演义》的价值观。但是,对曹操的评价在价值定位上发生了新的困惑,即如何既要肯定曹操,又要肯定农民起义?这里在价值观方面产生了逻辑矛盾。郭老关于曹操完成了农民革命的历史使命的论断,显然难以为人理解。尽管如此,历史学家笔下的曹操,并不一定为社会所接受,社会上的各种流派,仍然会根据自己正确的历史事实或不正确的历史事实,去评价历史人物。历史人物在他们那里仍然只是一个道具,抒发自己感情的道具。历史学家尽管有丰富的历史知识,但在价值观的领域,历史也只是一个道具,或许这个道具比较漂亮而已。尽管历史事实是恒定的,但在价值观面前,历史就成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任由具有不同价值观的人去摆布。历史知识也就成为支持某种价值观的工具。这样的历史,是非实证性的,带有人们主观解读的历史。在这方面,当前的人物评价,受“革命主线”和“告别革命”两种基本价值观的制约,即使在历史事实上没有分歧,也不会消除价值评价上的分歧,不可能以历史学的专业知识,来解决价值观的分歧。因为,价值评价的根源在于对现实社会生活的理解和社会利益。
     当然,剧作家和观众的价值观,也许符合主流社会,也许不符合主流社会,也许对现存社会是有利的,也许对现存社会是不利的,但多元价值观的存在,是客观的事实,在现实社会中,构成了一个生态相对平衡的体系。人民在生活中,自己会形成符合社会前进方向的主流价值观,但是,不存在绝对正确的价值观。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并不等于绝对正确。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物,任何价值观都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至于在评价历史人物时,价值观的新陈代谢,谁具有前卫性,并不取决于他是否是历史学家,而取决于谁能抓住时代的脉搏。
    二
     当下,历史剧以前所未有的势头横空出世。人们常常喜欢挑剔历史剧中的硬伤,也有人喜欢给历史剧从历史学的意义上进行定位,对历史剧中历史知识的正确性提出要求。这种要求,虽然满足着人们求真的善良愿望,但对剧作家来说,是个难以就范的紧箍咒。历史剧的任务是在抒发一种感情,传扬一种价值观,解读一种人性,展示一种审美情趣。历史人物只是一个载体,一个道具,文史本已分家,很难合一,不能一般地要求历史剧去担任历史学的任务。我们应该接受剧作家的自由创作。真实的历史,自有自己的领域。一部历史剧,百分之七十的真实,还是百分之三十的真实,这不是决定这部历史剧命运的主要因素。我们不能说历史真实性比较高的《三国演义》比《水浒传》要好,也不能因为《西游记》属于戏说一类,而否定它的成就。艺术的标准和历史学的标准不是一回事。对于古典的历史剧是如此,对于现代的历史剧也是如此。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对历史剧提出历史真实性的具体要求。不过,我们也希望历史剧作者,不要把自己的戏剧,粉饰成真实的历史,强不知以为知。这样是会误导观众的。不管历史剧包含了多少真实的历史事实,对于观众来说,是无法区分真伪的,即使对于专业历史学家来说,对于不属于他专业范围的历史,他也很难区别。剧作家不熟悉历史,并不是一种罪过,这是专业的不同,就是历史学家也不能知道许多历史的细节和生活。我们的社会功能是不同的。有些历史剧作家喜欢炫耀自己的历史知识,那是他不知道历史学家工作的甘苦。专业历史学家研究一个小小的专题,就要化去数年的时间,也不能保证把每个事实都研究清楚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如孙中山,甚至有几十、上百位学者,从不同视角,穷年累月地进行研究。尽管他们的工作条件,远远比不上剧作家,他们的研究手段非常落后,他们的成就也不是剧作家的短平快所能超越的。
     最近,《走向共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扭曲了历史,美化了李鸿章、慈禧。但作者们以为自己是尊重历史事实的。其实,剧作家们根本不可能象历史学家那样去严格地研判历史真实,区区一二年时间,是无法胜任研判如此重大历史的任务的。有人指责其为《河殇》第二。这就是说,问题主要在于它的价值观出现了问题。他偏离了以革命为主线的主流价值观。对于《走向共和》的剧作家来说,他是否真正掌握了历史的真实,这一点并不是剧本成败的关键。
     我们再看《新四军》。项英、叶挺都是作为革命英雄来呕歌的,宏扬了主旋律。但我们不能够以它在历史事实上的失败,来否定它的价值取向,这是另外一回事。你们看,项英在敌情面前总是不冷静,警卫们总是忙着把他拉开。他的指挥位置在哪里?他如何组织部队,指挥战斗?他是草包?叶挺是一位名将,但你们看,他在一群士兵中间,向敌人打手枪,没有队形。显然,他不会组织火力,在战斗中只会去送死的人是位名将?这支部队的指挥系统被描写得如此混乱,很少看到有严格的军令,这样的部队真不知道怎么能发展壮大起来。而且,竟然在阵地战斗中有击败两个日本师团的战斗力,这不符合历史事实。剧作家们忙着抒发激情,你很难用历史学家的严谨学风去要求他。但也似乎没有人说它扭曲了历史,说它的价值观出现了什么问题。
     再看《大唐情史》。在古代宫廷,权力、奉承和占有,是两性关系的基调。古诗曰:“马前挂人头,马后载妇女。”占有前朝杨氏女,与杀兄娶嫂,不过是胜利者的权利。“女为悦己者容”,是妇女的伦理。《大唐情史》在李世民和高阳身上,附上了太多的现代伦理观念,拔高了他们的思辨水平。唐代宫廷的伦理观和后来汉族的伦理观也不一样。唐高宗李治继承了父亲的侍妾。唐玄宗李隆基把自己的儿媳抢来作爱妃。骆宾王谴责武则天:“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并不能动摇武则天的地位。性丑闻,对于唐朝帝王家,并没有“人言可畏”的不良后果。等级门第制度,妇人大故,九死一生的生育难题,制约着婚姻制度和两性关系。电视剧,不过是借用古人作道具,解读现代两性观念而已。解读历史人物的性观念,是历史学家的工作。
    三
     对于专业历史学家来说,当他忙于价值观的宣传的时候,会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以吴晗为例,1943年他写的《明太祖》,在缺乏政治敏感性的情况下,评价朱元璋是“历史上伟大的民族英雄之一,有史以来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皇帝”。未经他的同意,这本书被列入了潘公展主编的“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有吹捧蒋介石的嫌疑。吴晗因为痛恨国民党,也痛恨自己的书。在胡绳的鼓励下,于1949年重写了《朱元璋传》,他在书中以痛骂朱元璋,来痛骂蒋介石。吴晗到解放区时,将这本书呈献给毛泽东,却遭到毛泽东的严格批评。他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可怜地位。解放后,吴晗力求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于1965年改写出版了《朱元璋传》。然而,他终于没有得到毛泽东的谅解,蒙冤而死。那么,正确的评价到底是什么,谁能告诉他?
     当然,历史学家也不免陷入价值评价的旋涡中,因为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但是,从社会的专业分工来说,历史学家的工作,主要是实证性的任务。因此,严格地说,历史学家应该理性地坚持价值中立的原则,也就是科学的原则。他应该抛开主观价值评价体系对他的思维的束缚,集中在以多视角的眼界,考证并叙述客观的历史。现代历史学家不仅要叙述具体的历史,还要理解历史,认识历史的运动,历史人物在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平台上运动,在历史人物的一生中,历史平台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历史人物据于什么样的地位,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等等。这是历史学家对历史人物真正的科学定位的工作。历史学家尽自己的努力,向社会叙述一个真实的历史,而把价值评价问题,交由社会不同的集团,自己去得出不同的结论。越是客观真实的历史,越是能提高社会的整体智慧,而不必拘泥于社会上不同价值观念的存在。
     以李鸿章为例,他是爱国者还是卖国贼?他是不是仅仅是一个反革命,一个屠夫?还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改革派?不同的价值评价,都可以找到历史事实的支持,因为这是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从实证的视角来说,他是一个镇压太平天国的屠夫。但是,他也是一个改革派。要知道,鸦片战争后,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人向外国学习。他排除了顽固派的阻力,推行洋务(自强)运动。我们必须明白,太平天国运动,它的素质,是不可能建设一个新秩序的。同时,我们也要知道,没有太平天国的冲击,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是不可能崛起,他们的改革路线也是不可能贯彻的。冲突的历史运动,实际上是互补的。李鸿章虽然没有达到现代化的目标,但是,当时中国谁懂得现代化?整个中国现代化的素质和人才到现在还严重短缺,何况一百年前。历史的运动,没有把清王朝冲垮,但也削弱了宫廷对政权的控制力,李鸿章拥有了很大的地方独断的权力。这不是那个人的愿望,而是历史运动的命运。李鸿章以北洋大臣的地位,训练并掌握了中国的精锐部队,但他不能作为全中国的统帅,去规划战守事宜。他明知宫中奢靡,想到将来的海防战争,深感危机,但也无能为力。他自己在腐败风气的旋涡之中,随波逐流。他是中国最能经营洋务的大臣,却只能经营地方。他为国家从无到有,建设了一个新的平台,但他暮气已深,志得意满,不可能有新的突破。和战之间,整个社会陷入了两难选择,不可能有一个明智的决策。王朝已到末世,社会需要新陈代谢,革命无法避免。近代中国的激烈变革,每一代人都只前进了一小步,然后需要新一代人来突破。我们现在也是这样。一个平台一个平台地提升,新的一代又代替了老一代。没有完人,没有完美,没有直线运动,只有互补和新陈代谢。
     专业历史学家,应该努力去证明历史运动的经过和复杂的运动轨迹,如果有错误,就予以修正。因为这样的工作,除了少数业余历史爱好者之外,基本上只有专业历史学家在做。如果历史学家如吴晗那样深深地陷入价值观的困惑之中,就会以历史事实来迁就价值观,那么,就会使自己的历史判断陷入困境,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性的工作,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历史学家也就不可能更好地以自己的专业为社会服务。
    (原载《探索与争鸣》200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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