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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是否该死?


     美国自由报人I·F·斯东晚年穷十年之功所著《苏格拉底的审判》一书(三联书店1998年2月版,董乐山译),是一本趣味盎然的佳作。但或许是由于作者本人并非哲学家的缘故,虽然在史料的爬梳整理上用力甚勤,但由此引出的重大问题却并未得到正面解答。
    
    
     民主制度有一个根本性前提,就是言论自由。而对自由言论中反对民主或不利于民主的言论的制衡途径,则是自由辩论。自由辩论当然也属于言论自由的组成部分,但认为"自由辩论足以战胜一切反对民主或不利于民主的言论",却是"言论自由"这一民主大前提中,未经深入批判的一个想当然的假设。这一假设或许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信念:自由辩论足以把一切缺乏真理性的言论予以消毒,使之不可能真正威胁民主制度本身。
    
    
     然而有史以来一切像苏格拉底这样的杰出者,大多具有贵族倾向,是精英主义者,他们先天地具有自我优越感,认为人是先天不平等的:有的人是用金子做的,有的人是用银子做的,有的人是用铜和铁做的(参见柏拉图《理想国》)。因此,让用金银做的高贵者做统治者,而让用铜铁做的卑贱者做被统治者,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结论。这种言论必然会威胁到民主本身的存在基础。如果所有的思想都无罪,而按某些思想去行动就是有罪,那么就必然导致思想与行动的背离。民主雅典允许苏格拉底有反民主的言论,但民主雅典是否应该允许苏格拉底的学生和信奉者把苏格拉底的反民主言论当成"行动纲领",把反民主思想付诸社会实践呢?让具有民主倾向的非杰出者与具有贵族倾向的杰出者进行自由辩论,后者的杰出口才几乎必然使前者不堪一击。哪怕民主思想具有更多的真理性,但民主的平庸辩护士很可能由于才情的有限而把一个具有极大真理性的论点辩护得漏洞百出,而反民主的杰出斗士却更可能把真理性不足的反论点阐述得天衣无缝。庄子可以说后者"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荀子可以说后者虽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但是"虽辩,君子不听"。极少数深究哲学者固然知道,真理是朴素的,而未必是雄辩的,但是自由辩论面对的是广大远未精通哲学的普通听众,因此大多数人是会在口服之后立刻心服的,甚至是谁雄辩就听谁的,结果就很可能变成孔子所痛恨的"利口覆邦家"。对此,民主的自由辩论有什么好办法呢?当雅典民主派没有办法通过自由辩论战胜苏格拉底的时候,他们就放弃了"君子动口"的约定,而采取了"小人动手"的下策--判处苏格拉底死刑。
    
    
     看一看两次投票表决的戏剧性结果,就能知道不完善的民主制度多么无奈。第一次投票定性:280票对220票判处苏格拉底有罪。经过自由辩论后第二次投票量刑:360票对140票判处苏格拉底死刑。也就是说(按斯东的算法),在原本判他无罪的人中,竟有80个人转而投了他的死刑票。但也有可能是这样:一部分原本判苏格拉底有罪的人,听了苏格拉底的自辩后,被他说服,在量刑时赦免了苏格拉底,而有超过80个以上原本判他无罪的人,被苏格拉底的自辩所激怒(因为他说得"太有道理"了),转而判了他死刑。无论实际情形是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都说明雅典民主派失去了理智,他们恼羞成怒了--因为自信真理在握的他们,居然在自由辩论中一败涂地。
    
    
     由于缺乏哲学头脑,缺乏对苏格拉底的哲学精神的真正理解,斯东花了十年时间写出这部专著,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非常奇怪的结论:苏格拉底是故意求死,他故意激怒并诱使雅典人判处他死刑,并且不肯减刑或赎身而坚持服毒而死,以便用自己的生命证明雅典民主制度有罪,而雅典人没能识破苏格拉底的诡计,上了他的大当,如他所愿地判了他的死刑。也就是说,斯东把雅典民主派的政治矛盾性与苏格拉底的哲学彻底性之间不可调和的必然冲突,理解为雅典民主制度的一个偶然的技术失误。这是非常可笑而难以服人的。斯东认为雅典人不该判苏格拉底死刑,但斯东却丝毫不喜欢苏格拉底。他认为苏格拉底只是一个疯子,一个小丑。斯东对苏格拉底完全不理解,对哲学更是毫无会心。我认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雅典人倒没有真正蔑视苏格拉底,而认为不该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斯东,却严重侮辱了苏格拉底,也大大地侮辱了哲学的尊严。顺便一提,这也是我认为民主派人士大多无知浅薄的理由之一,彻底民主派常常没有任何哲学头脑。
    
    
     同样由于不理解哲学,斯东像古今许多弱智者一样非常反感苏格拉底的"装傻",认定"苏格拉底在装傻之下极端地自大",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苏格拉底的"装傻",就是为了让你自己认识到你的思想缺乏哲学彻底性:你的第一步推导是对的,第二步也对,第三步也不错,但最后的"合理"推论却与你最初坚持的偏见相反--只是你拒绝承认这一推论的"合理性",因为如果你承认这一推论的"合理性",你就必须放弃你最初的偏见。这怎么是苏格拉底在装傻或设下陷阱让你钻呢?如果你的信念是认真思考过的,为何会如此前后矛盾呢?有人会说,既然你苏格拉底不同意人家的意见,那么为什么自己不拿点正确意见出来呢?如果你自己拿不出正确的意见,那就免开尊口。这是非常错误的观点。正如在费马大定理尚未得到证明之前,旁人虽然无法提出正确的证明,却有权要求任何自认为能够给出证明的人保持证明的逻辑完整性。给出错误证明的人,不能因为批评者自己也无法给出证明,就剥夺旁人对他的证明的批评权。苏格拉底的自认无知,决非装傻,更非自大,而是对完善的一种敬意。他反感任何人自以为真理在握。而且事实上,所谓的理想国,是柏拉图给出的,而非苏格拉底给出的。苏格拉底是哲学之父,而柏拉图只是观念论之父,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观念论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一旦僵化甚至是反哲学的。而苏格拉底反对一切僵化。有人认为苏格拉底这个小丑,是借了柏拉图的生花妙笔而得以不朽,我认为恰恰是柏拉图扼杀了苏格拉底的哲学精神。所以,无论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可以被基督教神学所利用,但苏格拉底却不会被任何僵化的思想体系所利用。苏格拉底是哲学精神的不朽化身,是哲学批判精神的永恒象征。有无数反对柏拉图的哲学家,也有无数反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家,但所有真正的哲学家,都永远不会反对苏格拉底。因为苏格拉底从来没有要求你不反对他,也从来没有要求你赞成他的任何观点。他只要求你认识自己,他只要求你认识你的矛盾,如果你的思想没有矛盾,那么他鼓励你坚持自己的彻底性。他从来不鼓励盲从,包括不盲从"民主"等等一切好听的名词。反对审判更反对审判结果的后世的彻底民主派(比如斯东)认为,应该允许任何人说话,包括允许反民主派说话,因为言论无罪。但斯东没有说明,恐怕也无法说明,如何消除反民主思想对民主制度的威胁。他也没有意识到反民主派往往比民主派在才智上更杰出--尤其当反民主派并非事实上的统治者而且不想向统治者献媚时,更是如此。统治者不必因为才智上的优越,而仅仅只须出于自身利益就会反民主。而思想家仅仅因为才智上的优越,就往往拒绝与才智平庸的普通人平起平坐。因此,才智平庸的民主派往往不是才智杰出的反民主派的辩论对手,民主派在哲学论坛上简直就不堪一击。结果就会变成:言论自由允许反民主言论,自由辩论使民主派一败涂地--民主制度的根本前提和基础假设,却为民主制度自身掘好了坟墓。
    
    
     雅典的反民主派人士(比如苏格拉底)的声望日益高涨,除了其杰出才智以外,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制度上的支持:雅典的民主制度是建立在另一个非民主的制度之上的,那就是奴隶制。这一复合而且矛盾的制度本身,已经肯定了人与人或至少是族与族的不平等。反民主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不反对奴隶制度毫不奇怪,因为这与他们的"人与人天生就不平等"的思想完全一致。但雅典民主派(包括亚里士多德)不反对奴隶制度却是与其思想根本矛盾的,这一矛盾决定了雅典民主派的不彻底性。因此赞成奴隶制度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反民主是前后一贯的,民主派的审判苏格拉底也是前后一贯的。但这是两种相反的前后一贯:苏格拉底的一贯是哲学彻底性的一贯,是不矛盾的一贯;雅典民主派的一贯是现实不彻底性的一贯,是矛盾的一贯。
    
    
     撇开哲学彻底性是否有可能在全人类的每个人中普遍实现(我认为决无可能),我起码可以断定,具有哲学彻底性的人,一定比不具有哲学彻底性的人,更有智慧。也就是说,既然雅典民主制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奴隶制之上的,那么,生活于这一制度中的苏格拉底,为了保持哲学彻底性,也为了追求真正的智慧,就必然会反对民主。而且在反对民主的过程中,他的思想内部必然更少矛盾,思维更流畅,言辞更雄辩。而同样生活于奴隶制度中的雅典民主派,由于无法在现实利益和哲学思辨之间保持统一,那么其思想内部必然更多矛盾,思维更枯涩,言辞更不雄辩。所以,雅典民主派无法在自由论坛上战胜苏格拉底师徒,就是必然的。也就是说,只要完美不降临尘世(而完美必然永远不会降临尘世),那么,追求哲学彻底性的人间智者,就一定会成为其哲学彻底性的殉道者,不管殉道者所殉之道,用世俗道德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比如在民主成为主流的当代,许多人(包括没有哲学头脑的斯东)会认为苏格拉底的反民主是可恶的。然而我决不这样看。只要世界不完美(而世界一定永不完美),就一定需要坚持哲学彻底性的人对现实世界加以批判。哪怕民主的基本价值是善的,但如果没有"反民主"的批判,那么民主的善也必然会走向恶。苏格拉底的"反民主",最根本的一点是反对民主制度的不彻底性,也就是反对当时的雅典民主制度的不完善。如果哲学家所反对的东西,本质上是恶的,那么这种反对的价值无须讨论。如果哲学家反对的东西,本质上是善的(然而并非至善和完善),那么哲学家的反对就是这种本质上虽善但还不够完善的东西的防腐剂,是防止这种本质上虽善但还不够完善的价值中的消极因素不发展成极端、不走向反面、不转化为邪恶的重要保证。因此,无论多么完善的制度(哪怕是迄今为止最完善的制度)都不能剥夺哲学家的批判权力。所以没有哲学头脑的福山认为民主已经在全世界获得了全面胜利,因而"历史已经终结"(参见弗兰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是纯粹的痴人说梦。福山的立场,就是认为哲学家已经可以退场了。然而这种以为美国式的民主制度已经完善到无须批判,已经完善到不可能再有真正挑战者的思想,本身就是美国民主制度有可能走向反面的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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