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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益]口头叙事与身体叙事中的凉山彝族巫舞文化形态——以苏尼皮鼓舞为例(2)


    三、身体叙事中的巫舞文化形态
    凉山彝族苏尼巫舞身体叙事的主要功能在于它借助人体动律将口头和经籍叙事中的语言文字叙事符号转化为形体符号,使叙事形态有更生动的表现力,从而为巫师法术力量的可信度增加更大的能量。在彝族苏尼巫舞的身体叙事中,承载着大量的宗教信息:道具、神奇的举动、超自然的魔力等,巫舞的宗教功能远远超越了审美意义。叙事主要依托身体的超常行为,以此彰显宗教神力。所以,身体的叙事既有时间的连续性,又有空间的延展性、随意性。虽为独角的舞蹈形态,但是在舞蹈(做法)过程中,苏尼(嫫尼)身兼两职——驱鬼的“阿散”神和做法的巫师。而皮鼓的使用更是在整个舞蹈中起到了沟通天地、神鬼的作用。通过苏尼的宴鬼、咒鬼、驱鬼、盖鬼、插鬼、分魂、指路等环节,大大拓展了口头叙事中的预留空间。
    凉山彝族苏尼(嫫尼)个体的身体动律具有丰富的内在故事性。男巫苏尼皮鼓舞的动作主要包括弓步跳、盘腿坐地击鼓、全身颤动、双腿吸地跳转、躺身地上转、单脚原地跳、单脚吸腿跳转、左右错步、起伏碎步转、平顶鼓转、竖顶鼓转、头顶火把转、悬顶鼓边转、蹲转、摇鼓跳转等,以双脚移动,甩动臀部、肩、头的全身动作为典型特点。女巫嫫尼的动作则主要包括踏左脚,同时抬起右后脚,再放下,以此无限反复,右手握皮鼓,鼓槌不停在身体左前至右后摆动,动作较苏尼舞蹈更为轻缓。
    男巫苏尼皮鼓舞的主要动作都集中在颤动、跳跃和旋转三个核心动作上,以期呈现出巫舞独特的叙事功能。在彝人的鬼神观念中,往往将疾病、贫困、怨恨、仇视、死亡等不幸和灾难与无形的鬼怪相联系,它们来无踪,去无影,飘忽不定,与之交道需具备独特的神力,故而就需要巫师对身体部位的侧重、节奏幅度的强弱以及动作起伏的把握等有充分的掌控能力,才能自由发挥。基于此,苏尼皮鼓舞的身体叙事就呈现出“由慢到快,由舒缓到激烈”的符号特征。
    彝族苏尼巫舞虽然带有强烈的情感,但却并不是单纯的抒情性舞蹈,而是具有突出功利性的巫术仪式。所以,作为一种祭仪,它被赋予了特定的宗教含义,并通过一系列连贯或具有内在关联的舞步在特定的时空维度中完成若干程序化的叙事主题。因此,苏尼巫舞中的各种动作或舞步看似随意、零散,实则具有潜在的叙事意义。身体语言往往随着叙事主题的发展而变化,内在的故事性则不断推动身体表演的程序化进程。这种受叙事主题支配的巫舞显然不是个案,而是广泛存在于苏尼法事的众多巫舞类型中。
    下面我们就以苏尼“驱鬼”仪式中的巫舞为例,分析苏尼法事中若干具有典型意义的叙事环节。“驱鬼”仪式是苏尼最常见的法事之一,其法术的核心就是以皮鼓舞撵打鬼怪。巫舞开端,苏尼端坐火塘边,双手轻击鼓,鼓点节奏舒缓。苏尼口念诵词,微闭双目,双腿颤动,呼唤“阿散”神附体。此时巫师保持坐姿,身体变化不大,属于情绪酝酿阶段。继而幻想“阿散”神附体,附体之后苏尼的身体发生变化,动作幅度逐渐加大,鼓点节拍密集,节奏加快,巫师开始舞动全身,抖肩、摇头、甩臀、双脚移动,在与神灵的交汇中,身体语汇的空间开始扩展,这属于叙事的推进阶段。此后,巫师身体由点向面、线铺开,依靠神力骂鬼、驱鬼,鼓点更加激越,动作强度进一步加大,转圈、跳跃、躺卧,舞者空间也从室内移向室外。最后,赶走鬼怪,巫师复归座位,身体恢复平静。
    这一系列过程包含着与“阿散”神的沟通、与鬼怪的冲突和争斗以及与雇主的交流等环节,在口头叙事中内化的情节均外化为癫狂的体态,如抓鬼、插鬼、盖鬼、宴鬼、驱鬼等。苏尼巫舞在时间上表现出整体连贯性,“唤神——骂鬼——赶鬼——盖鬼(插鬼、宴鬼)”一气呵成,在空间上则充分利用身体部位的组合,通过抖、跳、转、躺等动作,再加上对主人室内外空间的利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身体符号的作用。有些巫师更借助高难度的特技(口叼死羊转圈、吞火、赤脚踏烧红的铁铧、口咬烧红的铧口等)推动身体叙事发展,使其达至高潮,以突出巫舞强烈的宗教叙事诉求。这样的动作韵律极大地丰富了口头叙事和经籍叙事中苏尼巫术的文字表述,也拓展了口头和书面叙事的想象空间。
    与此同时,在皮鼓舞中始终伴随着诵词,一为呼唤“阿散”神灵附体,一为咒诅鬼怪远离主人家。两类诵词都具有鲜明的叙事风格,前者是巫师与神灵交流的祈祷,后者则是与鬼怪冲突的咒诅。通过诵词,巫师主体一分为三:巫师、神灵、鬼怪,与之相应,身体符号也会有对应的程式化动作。咒词中强烈的情感倾泻带有鲜明的叙事风格,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也使巫舞展演具有丰富的层次,而身体语汇、口头诵词与羊皮鼓点的配合也烘托出原始宗教祭仪的神秘氛围。集歌、诗、舞于一体的叙事形态,巫师、巫师助手与主人之间的情感互动,神秘而紧张的氛围,高难的舞蹈特技以及超常的法力等,又共同构成彝族原始性戏剧的独特魅力。显然,凉山彝族苏尼巫舞文化内涵的丰富性已远远超越了自身的宗教意义。
    在凉山彝族苏尼巫舞的身体叙事、口头叙事与经籍叙事的互动中,可以看到彝族传统叙事多样、丰富的呈现形态。借助于身体符号的展演,苏尼巫舞不囿于口头叙事与经籍叙事的单面性,而是赋予了口头和书面叙事以更灵动的视觉形象,并体现出民间叙事更大的想象性内涵。苏尼的身体语汇在巫舞中既指向隐形的神鬼世界,也指向当下的自然与人类本身,其中蕴含着极为强烈的戏剧张力,即神与鬼、人与鬼、人与神、人与自然等元素的矛盾。这些潜在的戏剧冲突通过视觉符号的生动表达,辅之以羊皮鼓点和诵词,最终营造出一个超常的戏剧情景。
    综上所述,凉山彝族民间丰富的口头和经籍传统为苏尼宗教舞蹈的传播提供了坚实的文学支撑和多元的时空维度,苏尼巫舞则借助身体符号再现了口头与书面叙事传统的丰富内涵。从口头叙事到身体叙事的转化,使彝族传统宗教理念具象化地渗透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在同一宗教理念的支配下,彝族民间口头叙事、经籍叙事与身体叙事的混融和互渗又为彝族民间的多元民俗事项及叙事形态提供了丰富样本。
    (本文原载于《四川戏剧》2015年第9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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