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同样重视民众文化的人对同一事物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从表面上看,这种差异并没有造成两人旨趣上的多大不同,至少他们同样地重视和积极参与歌谣的搜集,但周作人的思想变化是自异域而本土,顾颉刚的变化是自本土而本土,使前者就有可能带着外国的眼镜来看待中国的文化,甄别褒贬,对中国文化的审视是一种横向的审视;而后者的土壤就是中国的土壤,他对中国文化的审视是纵向的,从下层看上层的,这就有可能造成他们认识的深刻程度的不同。 很显然,在以后的时间里,虽然周作人后来还在《歌谣周刊》上发过一些关于歌谣的文章,特别是那篇很有震动力的“猥亵的歌谣”,此外又在《语丝》发表了“女裤心理之研究”、“狗抓地毯”、“抱犊谷通信”等文章,组织了关于传统闹房习俗的讨论,利用他丰富的民俗学知识,抨击假道学和伪君子,但他毕竟没有把主要精力投放在民间文化的领域里。而顾颉刚虽日益注意他的古史研究,但与周作人相比较,他在民俗学研究方面要用力更勤。 无论周作人还是顾颉刚,都不是北大歌谣征集活动的最早发动者。最早的发动者是刘半农、沈尹默、钱玄同和沈兼士。当然这几位都是周作人的好友和思想上的同志。过了几个月后,周作人始参与其事,到1920年歌谣研究会成立的时候,他已成为主持者之一。尽管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发表了一些旧作,也写了一些新东西,但很快就不再是这项活动的积极参加者和组织者。在1922年以后北大的歌谣研究和民俗研究正日益活跃的时期,他反而从一开始的倡导者地位退到了一旁。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对中国民间文化的研究当做自己的本业,后者只是他反对伪道学、提倡感情真挚的个性文艺的一种手段,更何况这一段时间正是他的思想、特别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态度发生变化的时期,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谈到。 顾颉刚应该算是周作人的学生辈,因为他参与其中的新潮社中的骨干,大都听过周作人的文学史课。他参与歌谣征集活动就要更晚些。美籍学者洪长泰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说,“说起顾颉刚收集民歌,颇为偶然”,证据是顾颉刚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提到他在苏州养病期间,因常接触《北大日刊》上的歌谣”,“心想,我虽因病不能读书,难道竟不能做些搜集歌谣的轻简工作吗?”(“我和歌谣,《民间文学》1962年第6期)但说这是完全的偶然,却也未必。 我们前面曾引述过他的一段很长的话,证明他的思想的转变。1916年,他在准备参加北大文科的考试之时,读了一些西方社会科学著作,并“总想以心理学和社会学为基础而解决人生问题”,这也为他重视民间文化提供了一定的基础。1917年秋,他与北大中的同乡同学一起,组织了“信足会”,“取信足所至及任信足力二意”,既有锻炼自己的意义,又有观风览古的意义。他们游览了东岳庙、大钟寺、睿亲王墓、玉泉山等处,这时的外出也许还没有明确的学术目的,但却是他后来频繁出游的第一次。 1918年5月,顾颉刚就在《北大日刊》上读到了征集上来的歌谣。后来他在《吴歌甲集·自序》中提到:“歌谣是一向为文人学士所不屑道的东西,忽然在学问界中辟出这一个新天地来,大家都有些诧异。那时我在大学读书,每在在校中《日刊》上读到一二首,颇觉耳目一新。”可见他在回苏侍妻疾及养病之前就已接触北大歌谣运动,只是还没有亲身参加进去。1919年1月13日, 顾颉刚在他的日记中说:“读《诗·大序》及《关睢》一篇。郑康成实在是汉代第一个老学究,……好好的一首乐而不淫的情诗,却被他附会成了后妃进贤的妇德诗。”因此他提出要“揭穿他们的黑幕,教后来的人不要与他同化”(《顾颉刚年谱》第41-48页)。这说明他已经注意到了《诗经》的古代民歌内容。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些基础,他后来对歌谣的兴趣是难以想象的。 1919年2月,这是顾颉刚正式开始搜集歌谣的时间。 虽然一开始他是因为严重失眠而不能读书写字,所以“试把这种怡情适性的东西来伴我的寂寞”,似乎并非把它作为严肃的研究工作来做,但由于上面说到那些基础,所以到了9月, “搜集的结果使我知道歌谣也和小说戏剧中的故事一样,会得随时随地变化”,为明白歌谣的意义,他就“自然地把范围扩张得很大:方言、谚语、谜语、唱本、风俗、宗教各种材料都着手搜集起来”。最后他总结说: 我对于民众的东西,除了戏剧之外,向来没有注意过,总以为是极简单的;到了这时,竟愈弄愈觉得里面有复杂的情状,非经过长期的研究不易知道得清楚了,这种的搜集和研究,差不多全是开创的事业,无论哪条路都是新路,使我在寂寞独征之中更激起拓地万里的雄心(《〈古史辨〉第一册自序》)。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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