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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4)

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学?历史知识和理解的性质是什么?倘若不首先认真考虑并确切回答这些问题,就迳直着手研究历史;那种历史知识就必然是盲目的而又混乱的,有如盲人摸象。那样的历史学就连所谓“科学的”历史学都谈不到,更遑论“人文的”(它是科学与非科学兼而有之,所以是超科学的,但不是反科学的)历史学了。当代我国史学界有人喜欢侈谈中国历史的特点以及人类历史的普遍规律之类,而对于作为其先决条件的,即什么是历史的和历史学的本性和特点,却毫不措意,这又怎么能够把历史学和历史认识建立在一种健全的基础之上呢?历史理性批判这项工作乃是历史学研究的一项前导或先行(Prolegomenon),不首先进行这项工作,历史学就等于没有受洗礼,就没有资格侧身于学术的殿堂。我国近代的新史学,从梁启超、王国维一辈奠基人算起,迄今恰已满一个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之作为我国历史学的主导,(至于号称马克思主义的,究竟是不是、以及有多少是马克思主义,则另当别论),亦已有半个世纪之久。它们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它们的缺欠和不足则有待于我们继续前进和超越。历史学家不应停留在前人的水平上,原地不动;而前进的第一步就应该是认真反思历史和历史学究竟是什么?
    历史哲学之区别为思辨的和分析的,并非是说这两种路数的区分就是穷尽的和互不相容的。相反,在历史学中,史实和对史实的理解以及对这种理解的反思,在历史学家的思想意识里是交互为一体的,它们统一于历史学家的人文价值观,而任何人文价值的理想(如人人平等)都只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假设,它不可能由经验加以证实和证伪,它也不是一种可能经验的对象,所以也就不是历史或历史学的对象。然而它(或它们)对于历史学却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就没有历史学家的思想,而历史学也就无由成立。对于这种前提,任何纯理性、纯科学或纯技术的操作都是无能为力的。那些操作可以有助于澄清我们的思路,但不能提供我们的思想或价值观。那些操作并不干预人文价值的理想,双方各自独立、并行不悖而又相互无关。但历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则已恰在一切操作既已完成之后,最后还要联系到并归结为人文价值的理想。一切历史和人们对历史的体验(历史学)都要由历史学家的人文价值的理想加以统一。在这种意义上,每个历史学家首先都是一个历史哲学家,历史学的对象是一堆史实,历史学家则是用自己的哲学按自己心目中的蓝图把这一堆材料构筑成一座大厦。因此,历史学家就其本性而言,就既不可能是实证主义的(科学的),也不可能是理性主义的(逻辑的)。对历史的理解,取决于历史学家对人性(人所表现的一切性质)的理解,其中既有经验的因素,又复有非经验的因素;这两种因素大抵即相当于人们确实都做了些什么(史实)以及人们应该都做些什么(人文价值的理想)。一个艺术家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取决于他自己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一个历史学家对于历史亦然。通常的看法总以为所谓历史学就是(或主要的就是)历史学Ⅰ,而不知道历史学之成为历史学,其关键乃在于历史学Ⅱ,而不在于历史学Ⅰ。历史学Ⅰ是科学,历史学Ⅱ是哲学。就此而言,历史学家的哲学思想就远比史料的累积更为重要得多。史料学不是历史学,也不能现成地给出历史学。
    任何科学或学科都包括材料与理论二者的统一。历史事实一旦如此就永远如此而无可更改,但历史学(即对历史事实的理解和诠释)却必然不断地在更新。一旦我们的思想观念更新了,原来的史料就被转化为新史料并被给予新的诠释而获得新的意义。我国传统史料的积累之丰富,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但是在现代史学理论的开拓上则未免有点相形见拙。友人庞朴先生尝谈到,历史学界今天的当务之急是史学理论的建设,我自己也有同感。理论和材料(数据)从来相辅相成。我们不应该把理论看成是现成的、给定的、永恒不变的,而历史研究的任务则只不外是再多找几条史料来填充这个理论的框架而已。科学的进步,当然包括历史学在内,这一点好像很多人并没有怎么意识到;而历史学又不仅仅是一种科学而已,同时还是一种人文学科,这一点好像就连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还不曾意识到,好像是一种传习的势力在引导着历史学家们只满足于研究形而下的器,而不肯去思考自己事先所假定的形而上的道,(即王国维所说的“其本身所赖以立论之根据”);于是也就不能不受到形而上学的惩罚。历史学不是经学,它那研究不能出之以说经的方式,所以我们既不能以经讲史,也不能以史证经;但历史学同时还是一门人文学科,所以它就不能出之以实证的方式,它既不能证明什么,也不能证伪什么。(如有的历史学家喜欢说的,这就证明了什么什么云云。)历史学所研究的,一是人性所扫描的轨迹,二是历史学本身。历史学可以说是对人性的行程--那是一场永不休止的实验--的反思,在这种反思中它也必须反思这种反思自己。这里需要的是历史的一种觉醒或者警觉性,同时也就是历史学的一种觉醒或者警觉性,是历史学家对于历史以及历史学的一种灵心善感。缺少了这一点,死材料就永远不可能呈现为真正具有生命的活历史。并不是有了活生生的历史,就会有活生生的历史学;而是只有有了活生生的历史学,然后才会有活生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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