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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贤]韩国济州岛传承的活形态神话(3)


    2.始祖(설문대할망:Seolmundae-Halmang,雪门台婆婆)救世神话
    在济州岛至今广为传承着这样一则神话:在远古的时候,雪门台婆婆生了500个男孩,这500个男孩又称为“五百将军”。有一年,这里发生了饥荒,人们饥饿难耐。一天,这500个男孩突然发现,在一口巨大的锅里煮着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稀饭。弟兄们好不高兴,争相来到这里,美美地吃了一餐饱饭。而最小的弟弟一直站在一旁,等到哥哥们都吃完走了以后,他才准备去进餐。这时,他突然发现,在这个巨大的锅底,有许多巨大的骨头。很快,他发现母亲不见了。后来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母亲为了拯救他们500个兄弟,把自己的躯体煮成了稀饭。小弟弟伤心地流着泪,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了海中的一尊巨石,永远静静地凝视着母亲救世牺牲的济州岛。
    在东亚尤其是中国,也传承着许多英雄救世的神话。无独有偶,与济州岛始祖女神牺牲自己拯救人类的神话,最相似的当属商汤王救世。《吕氏春秋》载:“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10]又李善《文选注•思玄赋注》引《淮南子》:“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燃,即降大雨。”[11]另外,《晏子春秋•内篇》载,春秋战国时,齐国大旱,齐景公亲自在野外暴晒了三天,才求得大雨。[12]
    历史上,东亚各国曾经出现过政祭合一的政权形态,既是君王(酋长)又兼祭司的事例比比皆是。以上个案都表明了这些既是君王又兼祭司的统治者,都有主动牺牲自己救世的品格。建岛女神雪门台婆婆是否既是女性酋长又兼祭司,我们目前尚无法稽考。可以肯定的是,雪门台婆婆的救世神迹与商汤等英雄救世的壮举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一些少数民族口头传承的神话中,也有英雄救世的叙事。蒙古族《半拉山的故事》讲到:大洪水之后,天上忽然出了十二个太阳,为英雄乌恩射落数个。天帝怒,压以山,乌恩用双肩扛住了两座大山。等到剩下一个太阳时,天帝却用第三座大山把乌恩压在底下,但是山头上却长出药草,为人民医治天帝散布的瘟疫。乌恩成了一个为人类牺牲的悲剧英雄。[13]从雪门台婆婆舍身救世的神话叙事内容来看,舍身救世是一种主动、自觉的行为。正因为如此,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和事迹,才一直得以为后人所缅怀和传颂。在济州岛的石头公园,就有雪门台婆婆及五百将军的造型;在另一家由私人建造的石头公园中,同样将雪门台婆婆和五百将军置于最醒目的位置。始祖救世神话在当地民间的传承状况由此可见一斑。
    3.人从洞出(“三姓穴”)神话
    济州岛的人从洞出神话,讲述的是济州岛的三个姓氏高、良(梁)、夫的始祖从洞穴中出来的神话。《星主高氏家传》中记载:“耽罗之境,初未尝有人。其山奇秀,曰汉拿,宛在云海渺茫之上。降其神灵和秀,化生神人于山之北毛兴穴,三者同时涌出,曰高乙那、良(梁)乙那、夫乙那,而高乙那即高氏鼻祖也。”[14]“耽罗国”为济州岛古城。这一则耽罗国高、良、夫三姓始祖从洞出的神话,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从洞出神话一样,是人类起源神话的古型之一,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笔者在《佤族与东南亚“U”型古文化带——以神话系统的比较为切入点》一文中提出了一个假设:西端从中国云南的佤族地区开始,中经中南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菲律宾群岛直至东端的我国台湾原住民聚居区,存在着一个东南亚“U”型古文化带。在这一文化带的各民族中,存续着天地分离(调整)、人从石洞出、猎头神话等许多共同的神话母题。[15]据胡立耘教授的研究,人从洞出的神话在全球分布的情况大致是:(1)中国:古代巴族有《石穴出五姓》;西藏珞巴族神话《浪错湖的来历》中讲到人从洞出;云南西盟佤族神话《司岗里》中讲述了人从洞出神话;台湾原住民中的泰雅、布农等族均传承着人从洞出的神话。(2)南亚、东南亚地区:印度及缅甸的那加人、钦人、库基人等以及孟加拉的Bungogee人、Pankhoos人、山地人(Hilltribes)等都传承着人从洞出的神话。(3)美洲印第安人中的纳瓦悠人、新墨西哥洲的印第安人支系的祖尼人、苏族印第安人中的Lokota人、印第安人中的Paween人、南美盖丘亚族、秘鲁印加人、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等都传承着人从洞出的神话。非洲:南非的班图人、非洲东南部的尼亚萨兰人、赞比亚地区马夸人和巴拿维人等均传承着人从洞出的神话。(5)大洋洲:巴布亚的埃莱马人也传承着人从洞出的神话。[16]虽然至今在琉球群岛尚未发现人从洞出的人类起源神话,却传承着人从洞出人类起源神话的亚型——从土中生出始祖。[17]这样,我们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在东亚,西起云南的佤族地区,中经中南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菲律宾群岛、中国台湾、琉球群岛直至东北的韩国济州岛,存在着一条人从洞出的神话链。虽然我们还不能对这种文化事象产生的社会文化根源作出准确的说明与理论探讨,但是以下几点是值得注意的:其一,上述地区多洞穴,这是产生人从洞出神话的现实基础。其二,与旱作作物栽培农事活动相关联的土地崇拜,视土地为神圣的财富之源。大地是神圣事物的来源之一,这也许是产生人从洞出的一个共同的文化心理。其三,历史久远的文化交流与互动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其四,人从洞出的象征意义当为生殖崇拜,“洞”即为母体之象征。
    据笔者在济州岛从韩国相关学者了解到的情况是:高、良、夫三姓始祖从洞出的神话,至今还以口碑的形式在民间广泛传承。在被称为“济州岛第一祭坛”的松堂的石阶之上,特意制作了三个长约15厘米、宽约6厘米的孔穴,作为三姓穴之象征。现今位于济州市东门外的毛兴穴就被视为三姓祖先出来的三个洞穴,相传即便下倾盆大雨,三个圣穴都不会积水。时至今日,在每年的春秋两季,上述三姓的后裔都要到三个圣穴举行祭祀活动。由此可见,三姓穴(人从洞出)神话至今仍保留着活形态神话的基本特征。
    4.神婚神话
    《星主高氏家传》云:“俱渔猎以为食谱云,日本国王生女七人……命其女三:西南海,有山孕秀生神人三昆季,将建国,无媲偶,若辈可往事之,后世子孙必繁衍盛多矣。乘之以全木船,兼备五谷、牛马之种,且使神人卫而送之,至耽罗东海之滨。神子三人出猎遇之,其卫护神人乃红靴紫衫者也,凌空而去。三子分娶之,于毛兴窟近地以居,数年间,产业俱就,其后渐大。”[18]这是一则十分古朴的神婚神话,只是在它被用文字记载下来的时候,将虚拟的碧浪国改写成了日本国。在东亚地区的琉球群岛,特别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也广泛传承着神(天)婚神话。中国云南彝族、纳西族、普米族、独龙族等天婚神话与济州岛的上述神话的叙事内容十分相似,只不过对于云南的山地民族而言,神婚神话中的神女来自天上,而济州岛神婚神话中的神女来自海外——碧浪国,这是两地特殊的地理环境之因素所致。在云南的上述民族中,天婚神话常常与洪水神话联系在一起。例如在彝族和纳西族神话中,都讲到洪水泛滥之后人间只剩下一个男子,而后这个男子通过难题考验找到了天上的神女结婚。之后他们从天上带着谷种迁徙到地上,重新繁衍人类。独龙族的天婚神话则没有与洪水神话联系在一起,只讲到古时地上有一棵大树变成了一个男子,四处寻访配偶,最终找到天上的神女,神女从天上带着谷种和男子来到地上,繁衍子女。
    如果我们将中国云南上述民族的神婚神话与韩国济州岛的神婚神话相比,就会发现他们的共同点是:(1)最初地上的男子寻访不到配偶。(2)地上的男子到天上寻访女子或与从海外漂来的神女婚配,繁衍后代。(3)不论是从天上寻访到的神女还是从海外漂来的神女,她们都给人类带来了五谷种子和各种牲畜。不过,由于地域环境及文化差异,上述各国、各民族的天婚神话在内容上各具特点。例如,济州岛的神婚神话与中国云南独龙族的天婚神话都未提及洪水,这与中国云南彝族、纳西族与洪水联系在一起的天婚神话有着明显的差异。韩国济州岛神婚神话中的三位神女的到来是天神使之然,是由天神护送而来,而没有中国云南彝族、纳西族天婚神话中地上唯一男子必须经过难题考验才寻访到女子这一关目。概括起来讲,济州岛的神婚神话与云南少数民族的天婚神话,都有一个值得关注的要素,即从海外或天上带来了五谷种籽及牛马。这些从海外或天上获取的全新的财富,其象征意义就是开启了一次新的文化转型:在云南,上述民族从游猎、游牧文化转变为原始农业文化;在济州岛,从原始渔猎、采集文化转变为原始农业、游牧业与渔猎并重的文化。
    结论
    如果将韩国济州岛的活形态神话与中国云南少数民族的活形态神话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二者之间由于自然环境、人文环境的明显差异,导致其在神话母题、类型、型式等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二者之间又存在着许多共同点,诸如神话类型多样化;虽然云南少数民族的社会发展层次是多元的,但二者在神话的发展层级上却较为相似,大多较为原始、古朴,属民间传承的原生性神话;神话的传承都有赖于由价值取向、信仰体系、祭仪系统、文化心理等要件共同组成的特定的文化生态系统之存续;无论是济州岛还是云南,人们对神话的需求度、依赖感仍然较高,因而活形态神话传承的主体都是当地的族群成员,在这里传承的神话是一种生活化的神话。随着对济州岛神话研究的深入展开,济州岛神话所独具的地域特色及学术价值,将会越来越得到深入挖掘和彰显。
    (注释与参考文献请见原文)
    本文原载:《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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