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胡适、梁启超对“文化史”的不同理解 胡适和梁启超都曾大力提倡文化史,然而他们对文化史的认识其实是存在者很大差异 的,在“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之争中的背后,还蕴含着对所谓“文化史”的不同理解 。 在梁启超看来,史书才是国学的最主要部分,是国学的常识,“凡属中国读书人都要 读的”。如果不联系到胡适的《国学季刊发刊宣言》的一套观点及其整理国故的系统想 法,单就列“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之事而论,梁启超的批评合情合理。清华学生对胡 适书目的不解,亦同此理。那么,胡适是否就如此之轻视史书乃至史学了呢?回答当然 是否定的。胡适给国故下的定义是“中国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在《国学季刊发刊宣 言》中他明确指出“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 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 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注: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 1号,1923年1月。)胡适经常自称有“历史癖”。他所致力研究的学术领域,大都可以 归入整理国故的范围,按照他对国故的解释,其实就是历史学的范围,如在文学方面, 他研究的是文学史;在哲学方面,他研究的是哲学史;他的考证研究,主要是围绕历史 人物与历史文献展开,同样属历史学的范围。但是在这份书目中,胡适毕竟极少涉及史 部书籍,最后还是在清华学生的质疑下,才加入了并不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史书“九种纪 事本末”。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大概应当从胡适所持的对文化史的认识以及由此涉及 的对历史学的范畴和观念上的认知去寻找。 首先,作为一位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他对于传统文化是持否定态度的,对于传统 史学也以批判为主,如他在“发刊宣言”中说:“这三百年之中几乎只有经师,而无思 想家;只有校史者,而无史家;只有校注,而无著作。”这很自然地让人想起当年梁启 超对旧史学的“四弊”、“二病”的指责。(“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 而不知有群体”、“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能铺叙 而不能别裁”、“能因袭而不能创作”)梁启超的思想在五四以后有了很大转变,对旧 史学也不再持20世纪初年撰写《中国史叙论》、《新史学》时那样的激烈批评的态度, 转而代之以更加理性的客观分析。在以激烈反传统为主要特征的新文化运动中,胡适等 新一代学人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崇尚的是科学,主张用科学的眼光“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对于传统文化,他的基本出发点是“评判的态度”,而这又是以怀疑和否定为前提 的。1923年9月胡适写的《中古文学概论序》中有一段话,十分清楚地表明了他对旧史 学的态度:“做通史的人,于每一个时代,记载几个帝王的即位和死亡,几个权臣的兴 起和倾倒,几场战争的发动和结束,便居然写出一部“史”来了。但这种历史,在我们 今日的眼光里,全是枉费精神,枉费笔墨。因为他们选择的事实,并不能代表时代的变 迁,并不能写出文化的进退,并不能描出人民生活的状况”(注:胡适:《中古文学概 论序》,《胡适文存》二集卷4,第261页。)。如此看待传统史学的价值,说明在胡适 的心目中,不仅以往史书值得一读的不多,而且在他所提倡整理的国故学的体系中也占 不到太重要的地位,传统史学是不能够纳入他的所谓文化史体系的。指引青年阅读国学 书籍,自然不会重点推荐传统史书。 其次,在提倡整理国故的过程中,胡适逐渐明确了这样的认识:“历史是多方面的: 单记朝代兴亡,固不是历史;单有一宗一派,也不成历史。过去种种,上自思想学术之 大,下至一个字、一支山歌之细,都是历史,都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注:胡适:《 国学季刊发刊宣言》第1卷第1号,1923年1月。)。也就是说,胡适从概念上把历史学的 范畴给扩大了。在胡适看来,历史学的研究对象不应当仅仅是记载历朝历代的兴亡更迭 ,而应当包括过去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传统史学中不被重视的那些内容。“国故学包括 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整理国故就是广义的历史研究,把国学研究史学化,用历史的 眼光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并冠以“文化史”的名义,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 这就是胡适对历史学的范畴与研究目的重新诠释。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方面使各传统学 科的研究领域被归拢于文化史而纳入历史研究的各专史领域,为史学学科化、建立现代 史学的分类体系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并且扩大了历史学的研究范围,提高了历史学 的地位;另一方面,以往人们所熟悉的“狭义的”历史学却在无形中失去了自己的地位 ,既然国学的一切都可以用历史学或文化史统而言之,那么专门的历史学还有什么存在 的意义呢?可以说,胡适的扩大史学范围的观念是以牺牲专门的历史学为代价的,这样 的代价反过来又损害了胡适的提高历史学地位的初衷。这样做的典型表现,就反映在胡 适所开列的国学书目上,而其后果便是不能为清华学生或梁启超等人所接受。 梁启超也提倡文化史,他对所谓文化史的认识与胡适并不相同。在《中国中国历史研 究法补编》中,梁启超提出应做“文物的专史”,分政治专史、经济专史和文化专史三 大类,他将政治、经济、文化之于社会的作用,分别比喻骨干、血液、神经之于人体的 作用,换言之,文化在梁启超看来,只是历史的一个部分,文化史亦是历史学研究的内 容之一。梁启超因而强调,他所说的文化史是“狭义的文化”,“狭义的仅指语言、文 字、宗教、文学、美术、科学、史学、哲学而言”,“文化是人类思想的结晶,思想的 发表,最初靠语言,次靠神话,又次才靠文字,思想的表现有宗教、哲学、史学、科学 、文学、美术等”(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 十九》,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4、134页。)。梁启超没有完全将文化史联系于整理 国故,他所说的文化史是“狭义的”,仅是诸种专史的一部分。 所以梁启超无法理解胡适开列书目的“文不对题”,无法赞同胡适对传统史部书籍的 视而不见。史学一直最为梁启超所重视,无论是他当初倡导“新史学”,还是他1920年 代以后专事学术研究的时期,历史学都是他关注和研究的重点,正如时人评述的那样: “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坚密自守者在,即百变不离于史是观矣”( 注:林志均:《饮冰室合集序》,《饮冰室合集》,第3页。)。作为极其重视历史学的 梁启超而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胡适书目中对史学书目的吝啬:“我最诧异的:胡君为 什么把史部书一概屏绝。一张书目名字叫做“国学最低限度”,里头有什么《三狭五义 》、《九命奇冤》,却没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岂非笑话?若说《史 》、《汉》、《通鉴》是要“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才列举,恐无此理。若说不读《 三狭五义》、《九命奇冤》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不瞒胡君说,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 过这两部书的人。我虽自知学问浅陋,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我却不服。”他强 调指出:“我的主张,很是平淡无奇。我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几部经 书几部子书之外,最要紧的便是读正史、《通鉴》、《宋元明纪事本末》和《九通》中 之一部分,以及关系史学之笔记文集等,算是国学常识,凡属中国读书人都要读的”( 注:梁启超:《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附录三·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胡适文存》二集卷1,第232-235页。)。在这份“国学入门书要目”中列入 《二十四史》在梁启超看来应属理所当然,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个文字最长的介绍, 从强调“前四史”与《明史》是《二十四史》中的上乘之作,到特别推荐其列传之可读 性,从举出就事分类而读志的方法,到举出就人分类而读传的方法,为读者介绍如何阅 读浩繁的《二十四史》的入门知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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