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人不只是思想动物,还是物质动物,需要生产和生活的衣食住行等。但是,笔者认为,在进入文明之后,人的一切物质生产和生活活动,却无时不在一定思想引导和支配之下进行。这种思想的引导和支配,已经成为人的一切活动的前提。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在本质意义上,柯氏把人类的历史活动的本质归结为思想史活动,并没有错。如果说这是一种唯心主义,那么这种唯心主义要比物质机械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不仅深刻而且在合理性上更接近历史过程的本真。 谈到柯林武德批判的别具神韵,当然是指他的批判角度主要放在被长期忽视的历史学。他在这个角度所作的批判,可以说表现得相当全面而又相当彻底。历史跨度从古希腊一直到柯氏所生活的20世纪上半叶,而每一历史时代,又在横断面上抓住重点人物和著作加以具体分析。特别是他的批判具有深刻的辩证性,既有对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比较分析,又有对同时期横向的具体比较分析。在这种批判分析中,可以看到他在哲学和历史两方面都具有惊人的渊博学识,以及对各派学说都能作出深刻理解的学养。例如,在横向具体比较分析中,他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概括,就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到柯氏这种学养。黑格尔是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者,柯氏欣赏他的,恰恰是黑格尔那种借批判以吸纳百家的批判精神。在指出黑格尔认为历史哲学是“哲学性的历史”,即“一部人类普遍的历史”时,柯氏在括弧中批注为“这里黑格尔在追随赫德尔”。在黑格尔认为文明的进步作为自由的发展,“和显示在社会关系的外部体系中的人类道德理性是同一回事”时,柯氏在括弧中批注为“这一切都来自康德”。在黑格尔认为“历史并不在未来的乌托邦里,而是就在现实的目前之中”时,柯氏在括弧中批注为“这是席勒的思想”。在黑格尔认为“人的自由和他对自己的自由意识乃是一回事”,并认为“这个自我意识过程,就是思想和逻辑过程”时,柯氏在括弧中批注为“这是费希特的思想”。在黑格尔认为,“哲学的历史展示为不仅是人类的进程,而且是宇宙的进程,是世界作为精神的自我意识之中逐步实现它自己的过程”时,柯氏在括弧中批注为“这是谢林的思想”。⑧ 从上述可以看到,所谓批判,其真意就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不是拜倒在巨人的脚下。黑格尔正是能站在历史巨人和同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经过批判扬弃,才得以成就他的伟大哲学体系。 柯林武德被称为新黑格尔主义者。其实,所有黑格尔门徒,新与旧,都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继续黑格尔体系化的思想,因此包括马克思在内,也都不同程度地可以称为新黑格尔主义者。但无论怎么新,黑格尔的批判精神即扬弃式的批判精神,则为所有黑格尔门徒所继承。在这一方面,柯林武德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值得重视和研究。从本文提到的若干思想家,无论19世纪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家们,还是20世纪包括克罗齐、柯林武德一直到海登·怀特等,都可以清楚看到,批判并非任何人想批判就能实现批判和取得积极成果。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有一个坚实的理论出发点。而这个出发点,又不是随便设定的,而必须是一种独特的创新思想。从这个出发点出发,或以之为参照系,并不是以驳倒先前的同类思想理论为目的,而是辨析其长短,且能取其长而避其短,能通过扬其长为我所用,来充实自己的理论。就柯氏而言,他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前提。柯氏所创建的这个观念,其中就有笛卡尔和康德的思想渊源。虽然他批判抛弃了笛卡尔对历史的怀疑主义和不可知论,也批判抛弃了康德的创造历史的悲观论,⑨ 但同时他却从笛卡尔那里吸取了历史的内在性思想和康德的先验的(a priori)想象思想。而这两方面:内在性和先验想象,正是柯氏建构其历史观念的重要思想来源。同时,通过借鉴康德的先验想象,柯氏不仅区别了一般想象和康德的形式想象,使历史想象侧重于结构的创建,而非一般形象的想象。特别是,他还强调这种想象作为“先验的”想象,使之成为一种具有必然性的想象,而不是随意幻想。凡此种种,都丰富了柯氏历史观念的理论内涵。通过柯氏这种理论,也使得史家与小说家在想象上可以严格区别开来。例如,小说家的时间和地域是可以虚构的,但史家则不可以。史家的先验想象只能在一定时间和地域展开。所谓哥白尼式革命,在柯氏这里所指,就是史家的想象不是由外在的所谓著述权威和证据资料决定,相反,那些权威和证据都要服从史家的先验想象。这听起来,也有点刺耳,似乎违背常理。但在柯氏看来,这却是走进历史本真的必由之路。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柯林武德这种哥白尼式的史学革命,首先历史留下的证据或权威叙述,都不可能使我们深入并进而构成历史的本真。同时,那种“剪刀加浆糊”的拼凑起来的历史著述,只是历史的某种外壳而已。从反思和扬弃的观点看,历史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还活在现在的现实中。一切现在的现实,都有与之联系的历史。因此,可以从现实出发作先验的想象,一种天才的想象。不是想象契合所谓零碎的证据,而是证据契合史家的天才想象。而且只有通过这种想象才能把握作为历史本真的“内在性”内容,即历史事件背后的思想内容。 结语 历史是一种幽暗神秘的他者,已经不能作为可以摆在人们面前的对象。其所留下的痕迹,无论多少,对于曾经鲜活的整体,都是零碎的。对于这样一种他者,如何追踪,如何再现?这是20世纪以来史家希望能在史学革命中得到解决的问题。当然,在他们之前已经出现超前的史学革命先行者,如意大利的维科。但正如柯林武德所说,由于他的思想太过超前,反而在他的时代没有发生影响。史学革命的进程,至今已经出现许多卓有建树的大家,如本文所提到的。那么,现在要问,这场革命所解决的根本问题何在?笔者认为,这个核心问题,就是要通过批判和扬弃以往史学来建构合理的史观或历史思维。长时期不能把握历史本真的关键,就在于没有解决这个核心问题。长期以来史学都依附于外在的思维,就是依附实质主义和科学主义思维,都没有回归能把握历史本真的历史思维。应当说,这种寻找和回归,已经取得不少进步。但是,就实现柯林武德提出的伟大目的而言,今日的现实说明,史学革命尚远未成功。 注释: ① [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金寿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页。 ②③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34、54页。 ④ [波兰]多曼斯卡编《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彭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 ⑤ 《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第29页。 ⑥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2页。 ⑦ 《历史的观念》,第302页。 ⑧ 《历史的观念》,第172~173页。 ⑨ 参见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67~68页。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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