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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编纂的理论自觉

《史通》和《文史通义》是前后媲美的古代史学评论名著,是高度发达的中国古代史学在理论思维上的结晶,对于推进中国历史编纂学的发展意义重大。中华民族具有发达的历史意识,中国有世代相续、绵延数千年的历史记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重视历史记载,是人类智慧达到一定高度的产物,是人类意识的一种飞跃,因为他已认识到总结自身活动、为未来发展提供有益经验之必要。黑格尔曾特别称赞“中国人具有最准确的国史”,他说:“因为‘历史’这样东西需要理智--就是在一种独立的客观的眼光下去观察一个对象,并且了解它和其他对象之间合理的联系的这一种能力。所以只有那些民族,它们已经达到相当的发展程度,并且能够从这一点出发,个人已经了解他们自己是为本身而存在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时候,那种民族才有‘历史’和一般散文。”① 这段话讲的很深刻,一个民族,只有它的智能达到对民族本身的发展能够作一番探讨时,才有“历史”,这时,不但个人获得了是为本身而存在(而不是为“神灵”、“教义”存在)的自我意识,而且,就这个民族全体来说,也才具有认识自己的存在和发展的由来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故此,我们可以说,从没有历史记载到有了可靠的记载出现,是人类认识的一次飞跃。从有历史文献发展到有了以明确的历史观点(即“史义”)作指导的史著产生,是第二次飞跃。而到了有如《史通》和《文史通义》这样的总结史学发展的著作产生,则是第三次飞跃。无疑,这两部名著的产生,标志着中国历史编纂学达到理论自觉的阶段。对之进行比较研究,是中国历史编纂学领域探索的重要课题。
    一、《史通》、《文史通义》著述背景和学术旨趣之异同
    刘知幾(661-721,唐高宗显庆六年至唐玄宗开元九年),字子玄,徐州彭城人。他主要活动在武则天、中宗时代,至玄宗前期。《史通》完成于中宗景龙四年(710)。全书二十卷,内篇十卷,三十六篇,始于《六家》、《二体》,终于《辨职》、《自叙》。外篇十卷,十三篇,始于《史官建置》、《古今正史》,终篇是《忤时》。刘知幾长期任职史馆,参预修史,自谓“三为史臣,再入东观”。长安二年(702),任著作佐郎,兼修国史。转左史,次年奉令与李峤、朱敬则、徐坚、吴兢等修撰唐史,成《唐书》八十卷。中宗神龙元年(705),任著作郎、太子中允、率更令兼修国史。二年,与徐坚、吴兢等修成《则天实录》。景龙二年(708),专掌修史,迁秘书少监。前后任史职三十年。胸中长期积累许多郁闷,对于权臣监修国史制度的种种弊病观察深刻,满怀愤慨。《自叙》篇言:“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章学诚(1738-1801,清乾隆三年至嘉庆六年),字实斋,浙江会稽人。四十岁(乾隆四十三年)中进士。自以为迂拘,不会在官场应酬,不敢入仕,而任国子监典籍。后去职,历任正定、保定、归德三书院讲席。五十三岁入湖北总督毕沅幕府,主修《湖北通志》。又曾主修《和州志》、《亳州志》、《永清县志》。《文史通义》一书,系章氏从三十五岁始撰,至他逝世时尚未完稿。此书有两种版本。一为章学诚遗书本,系章氏临终前嘱萧山王宗炎代为编定,后由刘承斡嘉业堂依王氏编目补订刊行,称“章氏遗书本”,分内篇六卷,外篇三卷。另一种为章学诚次子华绂在开封刊行之本,称“大梁本”,内篇五卷,外篇三卷。二者比较,内篇除排列次序及分类不同外,前一版本多出六篇(即《礼教》、《所见》、《博杂》、《同居》、《感赋》、《杂说》),内容大体无多不同。惟外篇差异较大,前者为“驳议序跋书说”,后者为方志之文。从认识章氏学术思想言,“章氏遗书本”为优,“大梁本”当然可作补充。故读此书,首先应区别两种版本,以前者为主要依据,再参考后者。
    《史通》、《文史通义》均为史学评论著作,一部撰成于传统史学中期,一部则撰成于后期。史学发展的背景不同,故两书各自的针对性不同,论述的重点和旨趣当然有别。
    (一)史学发展趋势和史书体裁演变的不同特点
    刘知幾所处时代,史学总体上是向前发展的趋势。由于《史记》、《汉书》两部名著的楷模作用,以及朝廷设置史馆修史制度的逐渐成熟,在魏晋南北朝至唐初,产生了一大批纪传体史书和编年体史书。《隋书·经籍志》对史部著作详加著录,并因其数量众多和地位提高,列为四部门类中第二部。拿南北朝时期的后汉史著作为例:纪传体后汉史,共有吴谢承、晋薛莹、晋司马彪等十家;编年体后汉史,共有晋袁宏、晋张瑶等四家。再以这一时期所修晋史而言,纪传体有晋王隐、晋虞预等十一家;编年体也有晋陆机、晋干宝等十一家。其他纪传体史书,有三国史韦昭等七家;南北朝史有宋徐爰等十七家。其他编年体史书,有三国史晋孙盛等二家;南北朝史有宋裴子野等六家。合计魏晋南北朝时期,共撰有纪传体断代史多达45家,编年体断代史多达23家。
    唐初,史馆制度确立,朝廷大规模敕修前代史。公元629年(贞观三年),唐太宗于中书置秘书内省,以修五代史。姚思廉奉令修《梁书》、《陈书》,李百药修《北齐书》,令狐德棻、岑文本修《周书》,魏徵、颜师古、孔颖达修《隋书》,并由魏徵总监诸史。至636年(贞观十年),五史撰成,皆纪传体,共二百四十一卷。646年(贞观二十年)又撰成《晋书》一百三十卷,房玄龄、褚遂良受诏撰修,也是官修“正史”。还有李延寿于659年(唐高宗显庆四年)撰成《南史》、《北史》。二史以其父李大师撰成的篇章作为基础,加上延寿本人贞观年间在颜师古、孔颖达手下修《隋书》,又参预《晋书》和五代史志的编修,因得窥见内秘所藏八代史书及五代史新本,搜集了大量材料作为补充,经过十六年的功夫而完成,也是纪传体,共一百卷。
    刘知幾所面临的,便是两晋南北朝至唐初约六百余年间史学的繁盛和纪传、编年二体的备受重视。而这众多的史著,其内容、史识高下不同,体裁体例运用及史料采集剪裁有优有绌,参差不齐,凡此种种,何者足以取法,何者应当纠误,至此亟需要作总结、评价和提出范式的工作。《隋志》列为四部书的第二部,可以说是从典籍著录上作了带有总结性质的工作,《史通》则是从史学评论角度,进行一番总结。这是中华民族历史意识发达的进一步升华,在文化史上具有首创意义,在世界史上也是遥遥领先的。
    章学诚则处于传统史学的后期。他面临史学演进的新问题。首先是纪传体正史体裁一直沿用,自《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以来,直至清代雍正十三年修成《明史》,先后共修成纪传体正史九部。其中,有的撰修者态度较认真,撰修时间较充分,故获得较高评价,如《新唐书》、《明史》。但也有很受讥议的,尤其是辽、金、宋、元诸史,仓促成书,舛误甚多。元朝修辽、金、元三史,早有动议,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即因王鹗奏请,议修《辽》、《金》二史,及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灭宋,又令史臣通修《宋》、《辽》、《金》三史,但修史工作停顿,迟迟不能成书。直至顺帝至正三年(1343)三月,右丞相脱脱奏请设局,重修三史。但修史时间极其迫促,《辽史》一年时间成书,《金史》一年八个月成书,《宋史》卷帙多达496卷,也仅用二年八个月成书。《元史》纂修系在明初洪武年间,两次开局,总共用331天,修成210卷,平均用一天半修成一卷。时间如此迫促,兼之史臣不谙体例,故书中误载甚多,在历代正史中最受讥议。与章学诚同时代的考证学者钱大昕、赵翼等人,都从史实记载歧误、体例不当等项指摘上述诸史的弊病,那么从史学评论角度对此作分析,也是十分必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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