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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杰宏]多元化的南方史诗类型思考——基于创世史诗《布洛陀》与《崇般突》比较研究


    摘要:创世史诗《布洛陀》与《崇般突》在文本结构、演述方式、故事范型等方面存在着诸多相似性,但在叙述主题方面存在着不同的旨归,《布洛陀》史诗突出了稻作文化的特质,《崇般突》强调了祭天文化对纳西族历史文化的深刻影响。从全观的史诗视域而言,南方史诗类型的划分是多元的。《布洛陀》称作“稻作史诗”,《崇般突》称为“祭天史诗”,更符合这两部史诗的文本主旨,也更契合其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而仪式类史诗是从南方史诗的演述载体来定位的,祭祖史诗则是依据南方创世史诗的共性主题来界定的。
    关键词:南方史诗;稻作;祭天;仪式类史诗;祭祖史诗
    作者简介:杨杰宏,纳西族,云南丽江人,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南方史诗与神话。
    

    相对于北方英雄史诗,关于南方史诗类型的界定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段宝林、李子贤、李惠芳、史军超、巴莫曲布嫫、朝戈金等学者先后提出了“迁徙史诗”“创世史诗”“英雄史诗”“神话史诗”“原始性史诗”“复合型史诗”等多种不同类型名称。对此问题,笔者在《南方史诗类型问题探析》一文中有过探讨,认为这几种类型界定并未能准确、真实地反映史诗的本质特征,但文中也并未提出具体的南方史诗类型概念。基于对壮族史诗《布洛陀》与纳西族史诗《崇般突》的比较研究,本文对此问题再做进一步的探讨。
     一、《布洛陀》与《崇般突》两部典型的南方创世史诗
    在文学类别上,《布洛陀》一直被定位为壮族的创世史诗,也是壮族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布洛陀”为壮语,可以意译为“先知先觉的老人,山民的头领”。在民间,布洛陀一直被视为壮族的英雄祖先,也是壮族文化的人文始祖神。《布洛陀》是用古壮字书写而成的经典,源于祭祀仪式中的口诵经文,具有半口传文本性质,其主要内容为讴歌布洛陀开天辟地、创造人类及世界万物的开创之功,以及开创人文、规范道德、协调社会关系的功劳。创造世界万物、规范伦理道德、强调宗教禁忌构成了其三大主题。《布洛陀》也成为壮族民众禳灾祈福仪式中、岁时节日中吟诵的口头传统史诗。也就是说,《布洛陀》史诗是镶嵌在仪式及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其文学价值是附着在宗教功能、民俗功能之中的。
    与《布洛陀》相似,东巴史诗也具有半口传文本特点,源于早期的口头吟诵文本,后来记载于用图画象形文字——东巴字书写的东巴经书中,除了少数经书作为占卜打卦、画谱、舞谱的工具类书籍,大部分东巴经书主要用于仪式中的演述。东巴象形文字属于不成熟文字,同样一段话,不同东巴可能会有不同的读法,但基本义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异,所以东巴经书在仪式吟诵中起到了提词本的作用。《崇般突》是纳西族创世史诗的代表性经典,又意译为《创世纪》《人类迁徙记》。从字面上来理解,“崇”为人类,种族,“般”为迁徙,“突”为出世,来历。《崇般突》在纳西族西部方言区称为《崇般突》,在三坝纳西族社区则称为《吐筰》,在无量河流域则由三部分组成——《梭梭科》《卡汝此》《利恩恩科》。虽然各地称呼不同,但内容皆以开天辟地、创造万物、人类迁徙、繁衍为主。这部史诗的前半部分重点讲述开天辟地的主题:在“啊”都不会发出来的时候,天地混沌交接,后来气体与声音发生作用而产生变化,继而产生了天地日月的影子。然后依次发生变化,先后出生了日、月、碧石、白气、妙音、善神、白露、白蛋、神鸡,神鸡生下9对白蛋,孵出神与人,山上妙音与山下白气化成白露,露变海,海生海蛋,蛋里生出人祖恨矢恨忍。经过九代,传到崇仁利恩兄弟这一代。但他们这一代因为实行兄妹婚而触怒了天神,天神发滔天洪水来惩罚人类,最后只有崇仁利恩一人受到天神的庇佑,藏在牛皮鼓里得以幸存。人间只剩下崇仁利恩一人,为了繁衍人类,他到天上寻求配偶。史诗的后半部分主要描述崇仁利恩到天上求婚过程中所遭遇的诸种难题,以及与天神斗智斗勇,最终娶到了天女衬红褒白命并胜利返回人间。后来他俩生了3个儿子,却一直不会说话,最后派蝙蝠到天上探明了原由,举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仪式结束后3个儿子用不同语言说出了同一句话:“白马跑到地里吃蔓菁了。”老大说出来的是藏语,老二说出来的是纳西语,老三说的是白族语,3个兄弟后来分别成为藏族、白族、纳西族的祖先。从中可以看出《崇般突》的内容既包含了开天辟地的创世主题,也杂糅了艰难的迁徙历程、歌颂英雄祖先的主题,也就是说,这部创世史诗兼融了英雄史诗、迁徙史诗的内容。
    二、祭祖史诗《布洛陀》与《崇般突》的文化共性
    《布洛陀》《崇般突》同属南方民族史诗,在语言上同属汉藏语系,史诗内容反映了农耕文明形态,涵盖了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神灵崇拜、祖先崇拜等原始宗教文化内容,其信仰内核是以祖灵崇拜为主,即把英雄祖先、创世祖先视为神灵。从这个意义而言,两部史诗也可称为祭祖史诗。因两部史诗内容涉及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原始宗教观念,也可从中找到“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有些学者就轻易把它们定义为原始性史诗。但从两部史诗的内容、载体、传承、影响而言,绝非以原始性史诗所能概括。两部史诗都有完整的文字经籍、神灵体系、繁杂的仪式轨程,其宗教观念及神灵体系中融入了佛教、道教、本教等多元人文宗教的文化因子,并经历了采集、游牧、狩猎、畜牧、农耕经济时代,至今仍在民间发挥着特定的文化功能。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仍在传承着这两部史诗的民众社会定位为原始社会,或者说他们的观念仍处于原始思维阶段。两部史诗作为南方民族史诗的典型代表,存在着诸多文化共性,这些文化共性的形成与共同的民族大家庭——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格局、共同经历的社会经济发展形态,尤其是长期处于农耕文明的社会发展阶段密切相关,而真正关键的决定性因素是二者深受中华民族文化价值观的深层影响。
    (一)表现方式:仪式中的演述
    一直到现在,纳西族民间仍有“纳西祭天为大”“纳西祭天人”等俗语,从中说明了祭天习俗对纳西族历史文化的深刻影响。纳西族创世史诗《崇般突》只有举行规模较大的东巴仪式时才能使用,由此也突显了这一经典的重要性。东巴教强调万事万物的来历,东巴经书中时常提到这样一句“如果不知道这一事物的出处与来历,就不要谈这件事物。”在大仪式中演述《崇般突》,主要交代天地万物的来源,以此突显仪式的神圣性与重要性;二是通过讲述世界万物的产生及文化的创制,彰显英雄祖先的创世艰难及丰功伟绩,以此强调只有遵循传统古规古制才能克服困难、禳灾降福。据笔者调查,《创纪世》一般在规模较大的丧葬仪式、什罗超度仪式、延寿仪式、禳栋鬼仪式、大除秽仪式中使用。《崇般突》在不同仪式中侧重点各有不同,由此带来了文本变异情况。比较完整的《崇般突》一般用在大的禳灾仪式(xiu deeq)中,如禳栋鬼仪式、退口舌是非仪式等,重点要交代世界万物的来历,从天地混沌到气体与声音的产生,然后是神灵的产生,最后才是人类的诞生。《崇般突》中的崇仁利恩三次上天的主题(coq ber seel rhee dei)一般多用在祈福仪式中,如祭天仪式、延寿仪式、祭署仪式、除秽仪式中。祭天仪式中的经书主要突出崇仁利恩从天上返回人间的历程,故称为《崇般绍》。也有在小仪式中使用的情况,如在祭猎神仪式中。大除秽仪式中使用《崇般突》,原因在于要给人类始祖神董神与沈神(兄妹婚姻)除秽,董神与沈神虽然有制造人类之功,但因兄妹婚而污染了天地,从而要举行除秽仪式。从中可以看出,同一本《崇般突》经书,因仪式性质不同,经书的使用情况也有所不同,强调的主题也各有不同。另外一种情况是要根据主祭东巴本人的能力水平及具体的仪式进程情况而定,能力水平高超的大东巴在仪式演述中可以根据仪式的性质、进展而灵活机动地对文本进行增减。
    与《崇般突》在东巴仪式上的使用相似,《布洛陀》也是依托仪式而存在,使用方式为由麽公在祭祀仪式上吟诵经文,仪式类型主要为禳灾驱鬼仪式、赎魂仪式、超度仪式、祈福仪式四大类,民间以禳灾驱鬼类仪式较多。如果家中出现灾祸、病痛,主人要请麽公举行仪式。仪式举行前先要摆上糖果、鸡鸭鱼肉、香、酒水等供品,麽公给布洛陀敬献上供品后,迎请他降临人间,然后陈述主人家遭受灾祸或病痛情况,祈求布洛陀显灵禳除病灾。祭祀布洛陀仪式一般是一年举行两次,阴历二月十九日至三月初九为第一次,阴历十月初十为第二次,第一次仪式时间长达20天,第二次相对简单些。两次仪式的举行时间分别是在春秋两季,二者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春季为大地回暖,万物生长的播种季节,从而使这个季节具有了向布洛陀祈福许愿的宗教祭祀特征,而秋季为收获季节,人们根据春天许下的愿望,在秋季时举行相应的还愿祭祀仪式。春华秋实,一许一还,既是季节轮回中的民俗活动,也构成了传承布洛陀文化的文化空间。
    (二)史诗所蕴涵的文化主题:歌颂缅怀英雄祖先
    《崇般突》既是一部祭天经,也是一部祭祖经,叙述了英雄祖先崇仁利恩从天上寻找天女作为伴侣并生儿育女,繁衍人类的经历,塑造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祖先形象。《崇般突》洋溢着强烈的民族自豪与自信,千百年来成为激励民族成员不断进取的不竭动力源泉,从而沉淀生成民族文化精神——慎终追远,自强不息。《崇般突》以生动的神话故事说明了祭天习俗的来历,祭天也由此成为纳西族自识的重要文化标志,历史上一直以“纳西祭天人”自称,纳西族内部分为“铺笃”“古徐”“古哉”“古珊”“阿余”等五大祭天群,也是与他族相区分的文化标志。英雄祖先成为被崇拜的祖先神灵,祭天即祭祖,二者的文化主题与文化功能是互构的。
    布洛陀是壮族的英雄祖先,始祖神灵,构成了民族认同的文化内核,布洛陀文化本身是壮族的标志性文化,是壮族古代传统社会的“百科全书”“活形态博物馆”。更重要的是布洛陀并非存在于子史经集中的历史人物,而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与壮族人民的生产劳动、日常生活、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成为壮族社会传统文化的活载体,千百年来一直熔铸于民众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中。天地万物是布洛陀创造的,人类的生产生活、生老病死、吉凶祸福都与他密切相关,有困难、有麻烦就祈求布洛陀,并通过诸多仪式获得人神之间的沟通交流。每一个信奉布洛陀的壮族子民,从一生下来就开始接受关于布洛陀的神话、传说,并在岁时节日、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民间仪式中感受到他的存在,进而沉淀生成集体无意识的民族认同。
    (三)社会背景:农耕文化为主体的社会经济生活
    神话与史诗是现实生产生活的曲折反映,这两部史诗都反映了其特定社会背景——农耕文化为主体的社会经济生活。具体说来,纳西族《崇般突》反映的是纳西族先民的高原山地农耕文化,而壮族《布洛陀》反映了壮族先民的岭南山地稻作农耕文化。
    在《崇般突》中崇仁利恩遭受了天神子劳阿普的种种刁难:要他在一天时间内砍伐完九十九座山林,山林刚砍伐完又让他在一天内给九十九座山林上播上麦种,刚播种完又让他重新捡回麦种……这哪里是天堂的生活,无疑是人间现实生产生活场景再现。崇仁利恩到天上寻求伴侣,被天神子劳阿普发现后准备杀掉他,天女衬红褒白向天父求情“他到我们家来,可以帮您干活,在天晴时让他晒粮食,阴天下雨时让他挖渠排水。”崇仁利恩夫妇从天上返回人间时,他们所带的嫁妆里有牛、羊、猪、狗、鸡等九种畜禽、十样粮食种子,以及偷取的猫和蔓菁籽。从中可以看出,《崇般突》里提到的天庭里的生产生活场景无疑是当时纳西族社会生产生活的翻版。
    壮族的《布洛陀》可以说是一部壮族的农耕文化史诗。壮族进入农耕经济社会形态要比纳西族早,这从《布洛陀》文本中对农耕文化的细致描述中可以得到证明。仅仅从所种植的稻种来看就包括了籼米、糯米、旱谷、黑糯谷、粳米等,至于耕作过程更是复杂:先制作好耙、锄头、犁具、箩筐,再去开垦梯田,挖渠引水,犁田整地,耙田放水,养育秧苗,栽种秧苗、施肥灌溉、日常养护、收割脱粒、颗粒归仓、祭祀谷神。值得注意的是史诗中提到了一开始人类不知道怎么种田,怎么制作工具,是布洛陀教授了人们耕作方法与制作技艺,从而学会了制作工具、开垦田地、耕种稻谷。《布洛陀》叙述了人类学会了开垦造田后,苦于没有粮食种子而悲伤地哭泣,这时遇到了布洛陀夫妻。他们听明了情况后,这样劝道“你们莫用哭,无奈也不用喊。你们去巡走山边,你们去巡走坡岭,有一种野生稻谷,你们拿它来栽种,分种四方田,拿粪肥去秧田撒。”从中反映了布洛陀作为“文化创造英雄”“英雄祖先”的重要社会地位,也客观反映了壮族先民较早进入稻作文明的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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