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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牧]祖先有灵:香火、陪席与灵验


    摘要:根据湖南茶陵的田野调查,本文考察了烧香、敬拜以及灵验所表达的人与祖先/神交往互动的方式,探讨了民间信仰实践体现出的人神关系及其建构方式。本文指出民间信仰实践体系的根基是以差序格局为原则发展出的神界观念与宗教实践方式。神灵不是笼罩万有的上帝,而是需要与每位信仰者和实践者建立具体直接关联的神。个体从己出发,从私人关系的角度去理解并建立和神界的关系,其基本原则是从己出发的攀关系、讲交情。从差序格局出发的神人关系和神界秩序奠基于祖先和敬祖的实践,因此家庭、家庭内以敬祖为核心的实践应成为我们研究民间信仰实践的基点之一。
    关键词:祖先有灵;敬祖;上香;陪席;人神关系;灵验
    

     一、祖先有灵
    2005年末,我在湖南茶陵的田野作业已近半年。和往常一样,我和我的纸扎师傅亮文一起,走村串乡地做手艺,也即被村人请去在丧礼和祭祀仪式上做纸扎。由于经常合作,我和当地的仪式专家们已十分熟悉。有一天,和我们相熟的道士里最年轻的金勇开车出车祸了,幸而没受什么伤。亮文的姐夫堂生感叹着他开车太不小心,然后说:“他还是祖先有灵啊!”我连忙追问,堂生解释说,如果一个人碰到什么险情可以侥幸逃脱或幸免于难,人们往往就会说这是祖先有灵,就是说他的祖先在危难时刻施手援救,使其子孙化险为夷。而在意外险情中伤害严重的人,人们除了归之于个人的责任与命运,也往往会说他们祖先冇灵,就是说它们不帮助子孙,不能让子孙避免危机,它们不能好好地护家。另外,向祖先的祈祷如果应验了也会说是祖先有灵,反之为祖先冇灵。我这才深刻理解了当地丧礼中的“回灵”仪式,也即出殡后媳妇们在家门口跪着迎接灵牌回家,双手捧着把它安放在堂屋神龛上时所大声祈祷的“你要回来护家哦!”显然在当地的观念中,祖先逝去的灵魂并未离开,它们应时刻守护在家的左右,了解子孙生活的变化,保佑子孙平安,在需要的时刻,伸手相助,与生前作为长辈所做的一样。而对于子孙不管不顾的,就是不护家的祖先。
    因为祖先是最亲近的,在所有的超自然力量中,只有它们和人们有着直接的、无法割断的关联。它们只对特定的人群负责,没有接受的请求太多而无暇顾及的问题,也就较可能会提供帮助。其他的神,虽然神通可能更广大,但毕竟没有直接的联系,而且是向所有人的请求开放的,所以具体的个人和神的关系反而变得不够确定。堂生的用词也提醒我注意到他们如何对待神人关系。他说他不信神,而他用来指称所有民间信仰实践的词是“敬”:敬祖先、敬神。“敬”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搁置或者说绕过了信不信的问题,因为敬祖先就不需要信,而对神的敬,可以以信神为前提也可以不以信神为前提。如果说“敬”而不是“信”更能概括当地人信仰实践的核心,那么在实践行为上体现敬的方式非常明确,即烧香和拜,更为重要的是,烧香不仅表达了人的敬,也增加了祖先和神的灵。神受的香火越多,神的能力就越大(所谓仙体越大),越灵,所以香火旺的神灵验。祖先也是一样,只有子孙们保持敬献的香火,他们才会有灵。
    为什么敬祖先最重要?为什么祖先或神的灵验有赖于人们敬献给它们的香火而不是它们本身内在具有的能力?祖先有灵的说法使灵验的问题不可避免地指向民间信仰实践的源头与基础,也即家庭和家庭内的实践:敬祖。根据我在茶陵的田野调查,下文将考察体现为烧香和拜的敬所表达的人与祖先/神交往的方式,由此探讨灵验观念所指涉的人神互动与互惠方式。
     二、烧香、下饭和陪席
    农历初一、十五,婆婆早起梳洗完的头件事就是上香。她把三扇大门全部打开,点燃21支香,在堂屋的神龛前鞠躬拜三下,在神龛上的香炉里插入3支(祖先)。走到大门口,朝外鞠躬拜三下,在三扇门边的香炉里各插3支(天神或说门神)。再走到院子里,朝外鞠躬拜三下,在院角的地上插3支(土地),然后回来穿过堂屋来到厨房,对着灶的上方鞠躬拜三下,插3支香(灶神,当地叫司命娘娘)。最后到后门,朝外鞠躬拜三下,在后门边的香炉上插入最后3支香(邪神)。好像定期的联络、沟通,在袅袅上升的烟霭中,普通的家庭空间由此和看不见的世界连接了起来。
    人类学家王斯福曾指出:“上香是一种通过正式表达敬意来开始交流沟通的行为。上可比之于臣民对君主,下可比之于主人对客人。”他引用台湾访谈人的话,“烧香就好像热情邀请别人进来接受礼物,为了建立关系,也可以是重聚。”尽管茶陵当地人往往把上香说成烧香,但这并不意味只是把香点燃后插入香炉。烧香总是包括对敬献对象的拜,无论是我婆婆的鞠躬还是正式的跪拜。烧香时,人们会默想着自己的祈求和心愿,因为村民说上升的烟气能把它们传达给神灵。不仅袅袅上升的香气象征着人与超自然力量不平等的关系与对话,拜的敬献方式、拜所包含的降低身体的姿态动作本身,就意味着顺从与敬意。而低姿态的敬意则是为了获得祝福与佑护。
    在家中定期敬献的香,好像一声简单的问候与小小礼物,体现着我们和另一世界绵绵不绝的联系。当人们碰到问题或危机时,联络的仪式则可扩展成欢迎、娱乐与欢送三部曲。问题越严重,仪式越繁复。小到村民自己可独立完成的几分钟的仪式,大到村庙中一群道士主持的几天几夜的醮仪。无论是哪一种,人们总是献上据说是祖先、神灵的最爱:钱、衣服、食物、饮料,所区别的只是数量和质量。
    我师傅亮文的纸扎职业,当地称为“衣匠”,就是为了满足另一世界的物质需求而设——虽然灵魂世界也有物质需求看上去颇为矛盾。和为人服务的裁缝不同,他们用纸为灵界所做的所有制品,当地统称为“衣”。仪式中,被邀请来的尊贵神祇们由衣匠做出的纸制神像、坐骑和车轿所象征。简单的只是彩色画像,复杂的则是大过真人的令人敬畏的纸塑。仪式结束时,纸制品都会被烧掉。“然后,”亮文笑眯眯地透露,“它们就都变成了真东西,真衣服、真马、真轿子,变成了给神的礼物。”
    村民的生活碰到问题时,比如久病或是出事时,会去咨询道士、和尚、衣匠、风水先生等各种仪式专家。一番推算之后,不严重的,就让人们在晚上去某个特定地点,朝推算出来的方向,烧点香、纸钱和几种最简单的神衣(神像)。情况严重的话,人们就得请专家们选定时间到家中去驱邪。驱邪仪式依所对抗的对象不同而严重程度不同。亮文自己也可应对简单的情况,我就参与过两次。每次亮文总是先在堂屋的神龛下安放一些地位不高的神的纸像,如土地神等作为请神,然后在像前拜、敬献香和食物,在病人的房间中喷净水,最后到外边某处烧掉神像来送神。
    更复杂的问题就要好几位仪式专家一起来完成更大规模的祓除仪式。这往往被当地人形象地称为“陪席”,意指陪神吃饭。和婚丧宴请类似,仪式的规模也以宴席的多少来衡量,以此见出请来的神的多寡与级别的高低。家庭内的仪式一般称为陪三席,包括三张高桌给正神,一张矮桌给需要安抚、整治的邪神鬼魅。超越个别家庭的仪式就是道教醮仪的一部分,往往是陪七席或陪九席。我参与的一次陪三席是为了一个意外烫伤的孩子。道士首先安坛请神,接着把仪坛放到宴席桌的前方,向神通告当日献上的祭品,表达请求与愿望。与此同时,男主人用围巾围住嘴和鼻子以防偷吃了食物,轮流为每张桌子上酒、米饭和七样菜肴。道士的唱诵因此正好陪着神灵们享用美食与其他祭品。唱诵完毕,道士和乐手们敲打着锣镲,把纸扎物件送到村边的小溪边烧了,算是送走了神和鬼魅们。回来以后,所有参与的人,包括我,默默地坐下来分享食物。吃不完的,也全部倒给狗和鸡,吃个干净。
    请神吃饭当然不属神灵和鬼魅专享。茶陵每年鬼节(当地叫七月半)半个月的核心活动称作“下饭”,即请祖先回来接受祭品。有家族祠堂的人家往往初一就会把祖先的牌位在祠堂里摆放好,燃鞭、烧香、点烛,摆放祭品,把祖先请到祠堂,这称为“接公几嬷”(“接祖先”之意)。祖先请来之后,每天三顿饭由族内各家轮流在祠堂供奉。酒、菜、饭上桌后,先放鞭、烧香、烧纸让祖先品尝,再由族人共同分享,直至七月十五送走祖先。没有家族祠堂的,一般在七月十二日左右,也会在各自的家庭内放好牌位,接来祖先,兄弟几家轮流三餐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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