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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睿]影像的神力:高淳的庙会与禳解法(4)


    然而,正如贾斯汀·巴瑞特等人所说,在超越直观的、较复杂的“神学的理论”底下,人们通常会同时怀抱着一种符合直观的“妈妈的理论”,并且长期无视二者间的矛盾,视场合的需要而在二者间采择其一。同样的,高淳的老百姓对“超自然施为者”的认知恐怕也不止于上述那套能从语言/修辞规则还有仪式操演过程中习得的观念,从而一贯地把馗头和面具视为“媒介”——把神灵与人体短暂汇合成肉身神的媒介。这种超越直观的“神学的理论”当然存在,否则无法解释高淳人依然恪守的语言和仪式规则,但似乎还有一种更贴近直观的“妈妈的理论”潜藏在底下,那就是把馗头和面具当作有超自然力量的施为者本身而非其媒介,也就是说馗头和面具本身就有法力,或者干脆说它就是神!
    为了避免“拜物教”或“图腾崇拜”的污名,时下的人几乎肯定会尽力把“妈妈的理论”关在潜意识里,但是众多的认知研究早已经通过实验确认对于“有意识的施为者”的超级敏感是人类的天性,他们认为这种具有适应优势(adaptive advantage)的认知倾向就是宗教的认知根源。这种夸张到变态程度的敏感促使人类在任何情境中都倾向于假定有“有意识的施为者”存在,并有把“有意识的施为者”角色强加到任何物体身上的倾向。而且,在侦查或赋予“有意识的施为者”角色的过程中,人类普遍会以有脸孔的物体为首选对象,尤其是人的脸孔,特别是带有某种表情、表现某种情绪的脸孔!因此,上头布满了小脸孔的馗头以及它底下的那一副大过人脸数倍的面具,可以说是老实不客气地针对人类这种天赋的认知倾向而设计的,召唤着深藏在高淳老百姓脑中的“妈妈的理论”。
    特定“神学的理论”的陶冶,可能会使人对数字、文字、语言(含诵经、咒、论说)、物件(含器物、建筑)、空间等某些类型的经验元素特别敏感,相对于此,“妈妈的理论”最突出的认知倾向就是对人脸(含容貌、表情)以至于整个人形(含装扮、配件)的特殊关注。与这种认知倾向相呼应的行为表现,首先是近乎偏执地在宗教生活中一切可能的界域里塞进人脸和人形,而为了避免无聊的重复,在创造这些人脸、人形的过程中也会掺入一些其他动物的面容和形象特征,再加上多种装扮、配件的设计与错杂的排列组合来制造出各种细微的分别。此外,另一个行为上的表现就是对于“变容”的强烈兴趣,这一兴趣的基础在于倾向于认为“变质”和“变容”是一体的两面,这话有两种可能的理解方式,一种是说质变必然导致外貌改变,这点还可能被理智勉强接受,然而,对“变容”的强烈兴趣正好就来自理智肯定会跳起来反对的另一种理解——“变容”可能导致“变质”,即改变外观容貌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比如一个人顶起馗头、戴上面具,可能就变成了祠山大帝,一个老旦演员穿戴好行头,拄起龙头拐,可能就变成了佘太君。
    为节省篇幅,“妈妈的理论”所陶养的两个行为倾向在高淳庙会中的体现似乎就不必再细数了,读者只需稍微想像一下“出菩萨”中的馗头和面具、充斥在抬阁、龙吟车等各种游艺表演中扮神仙的人们、酬神戏台上上了大妆的演员们便足够了。
    三、苇航庵的禳解法
    骅骝村的苇航庵可说是“妈妈的理论”所创造的一个奇观。
    苇航庵传说始建于元末明初,但目前的苇航庵始建于二十世纪末,是将一间农家民房稍微改造而成的,之后信徒日增、香火渐旺,所以陆续把邻近的几间民房也拿来改成了殿堂,但扩建至今,其建筑总面积大概也不过2百多平米。苇航庵至今没有建起完整的围墙或篱笆把整个建筑群圈起来,房屋的外观色调也都和一般农户无甚差别,更没有招眼的露天佛像、碑碣等,唯有的一个户外香炉也比较小,能完全隐藏在两栋紧邻的殿堂中间,所以若不是走到屋旁几米之内,很难察觉这是一座庙。
    然而,外观的低调素朴,只是让这座庙色彩绚烂的内部益发令人惊讶!此地的神像之多,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印度教的庙宇。分布在该庙的五个大小殿堂中的,除了大、中型神佛立体坐像二、三十尊,还有上百个信徒送来分享香火的小型陶瓷观音、财神、关帝等神像。不过,虽然苇航庵的这些立体神像似乎特别拥挤了些,但这并不算特别,许多不在道协、佛协领导之下的庙都有类似情况(见彩图13)。
    苇航庵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特色,是它在墙上张挂的上百幅平面神像画,其中有很多,特别是比较大的那些,图中描绘的都不止一位神明,而是中间一位较大的主神搭配两名侍从或使者,所以这些画中呈现的人脸、人形总数应在数百之谱!这上百幅画中最大的大约有1.2米高、1米宽,裱褙在规格一致的木板上,整齐排列在正殿对门的门房里(即一般佛寺中放置韦陀和四大天王的地方),笔者判断这也是苇航庵中最早的一批画像。
    此外,苇航庵里还充斥着其他大量较小的神像画,从约四开、八开到明信片大小的,挂得琳琅满目,其中有相当一些的构图风格与这些大画像的传统风格偏离较远,比如描绘武装的男神正在拉开武打架势、女神的侍女正在撩水袖等动态(见彩图14、15),这些显然是以戏曲角色的装扮以及对剧中场景的“抓拍”为仿效对象的构图,与传统神像画中神明几乎都是安稳的正坐或正立的主流风格相当不同。
    此外,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彻底背离传统风格的画,比如有几幅显然运用了西洋透视法画的、非常类似于电影海报的画,还有极少数如以下这幅甚至不能称为“神像画”的画(见彩图16),其内容是某个意象或场景,似乎是寓言故事的插画,或者是梦中所见情境的再现,完全没有出现人脸或人形。
    这些画究竟是哪来的?据苇航庵的住持,也就是这座庙的主要重建者兼唯一的管理者贤风和尚所说,一切都是十方善信们自己主动画了送来的,他只是提供场地而已。事实上,这座庙之所以会从最初的两间农舍逐步扩大成如今的五间,主要就是因为信徒送来的神像和神像画摆不下了,所以信徒们自发募款,一步步把邻近的农舍买了下来,并入苇航庵。
    那么,此地的善信为什么如此热衷给庙里送神像和神像画,甚至于要为此出钱扩建寺庙呢?因为这是一种治疗怪病的方法!被人称为苇航庵“第一大护法”同时也是贤风和尚的“大弟子”的当地著名“仙娘”翠芳女士,是运用这种禳解法的高手。据她所说,每当有人得了医院查不出、看不好的怪病,或者运势很背、家里不平安的时候,她就点香叩问她“顶”的菩萨(她有时称之为干妈、干爹),请菩萨指点问题症结和禳解的办法,结果答案通常是患者族中的先人或当境的地方神来凭附、骚扰患者,而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为他们塑像,经济条件不行的就画像,然后送到庙里让他们享受香火供奉,尤其是患者本人,理论上必须定期到庙里向自己“顶着”的神灵祖先上香献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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