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生面的《史通》研究之作读後联想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03:11:56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 王曾瑜 参加讨论
中国古文明素以史学发达著称,谈到名家,一般就说是两司马和一班。依我个人的偏见,应当说是两司马、一班和一刘,刘就是刘知幾。记得还在大学时代,老师辈提及中国古代的史学理论作家,一般就说有刘知幾、郑樵和章学诚。依我个人的偏见,只怕郑樵和章学诚还不足以与刘知幾相提并论。 郑樵的《通志》可取者只是二十略中的一部份,又如他主张“会通之旨”(《通志·总序》),已如史家们所论述,不能说他对史学没有贡献,但贡献也确实不算大。仅就“会通”而言,其实还不如司马迁早已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更为深刻,更有哲理。使我特别反感者,是郑樵的人品。他主要生活在南宋初,在政治上投靠秦桧父子,其文集《夹漈遗稿》卷二《献皇帝书》,即上宋高宗书,卷三《上宰相书》,即上秦桧书,将荒淫无道的皇帝赞为亘古未有的圣君,把人莫予毒的权相尊为继周孔之业的真儒,确是达到了极其肉麻的程度,哪怕稍有一点自尊心,是难以落笔的。郑樵的史学理论和成就,显然无法与刘知幾相提并论。 章学诚与刘知幾生活在两个差别颇大的时代。刘知幾生活在盛唐,当华夏文明如日中天之际,而独领史学理论之风骚,为当时世界上之文化巨人而无疑。章学诚却处于西欧文明超越和压倒华夏文明之时,虽在史学理论有所建树,却只怕是当时世界上之文化矮子了,至少也无法进入当时世界上文化巨人之列。 记得个人大学刚毕业,就买了部《史通通释》,一气读完,也非常喜欢其对仗工整,精巧而流丽的骈文,感觉到一种文字美的享受。自己想接着通读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只觉文字无味,难以卒读。两次试图通读,都告中辍。这次又重新检来了叶瑛先生的《文史通义校注》,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改变原先的印象和感受。《文史通义》当然并非单纯是谈史学理论的专著。人们提出章学诚诸如“六经皆史”(《文史通义》卷一《易教上》)等贡献,正如人们早已指出,明代王守仁即有“五经亦史”之说(《王文成全书》卷一《传习录》);更早的,如刘知幾也将《尚书》和《春秋》作为史学的两家。但总的看来,此书虽然针砭性颇强,却还是在流传二千馀年的儒经圈内考虑问题,陈词旧调颇多。《文史通义》是章学诚在不同时间所写,原来就没有著书的完整性和系统性,只是最终将此类札记式文字编辑成书,类似目前的论文集。相比之下,《史通》一书却有其史学理论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史学批评的深刻性,并且明显地表现了思想解放的锋芒。 近代以降,在古史辨思潮和考古学发展的推动下,确认了夏商周三代是古华夏族发展水平较低的时代,已成史界的普通常识,这是进化的史观。然而直到晚清,中国古代传统史学在儒家释经的影响下,普遍礼赞尧舜,膜拜三代,认为今不如古,是退化的史观。尽管有时代史料的限制,刘知幾却能在根本上否认尧舜和三代是圣明的黄金时代,表现了他十分超前的卓识,极为不易。 王嘉川先生著《清前〈史通〉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2013年),不仅对自清代之前所有对《史通》一书的研究和议论,下了极大的功力,网罗俱尽,也必然联系和援引清人和近代的许多解读和研究,一并论述。此书无疑是下了前人或他人未下的细密功夫,也并不是简单地介绍清代以前对《史通》的研究和评论,而是融入了作者本人的体会和史观。拜读之後,总的感觉是四个字——别开生面。在此之前,根本未曾设想应有人写此书;拜读之後,则又觉得此书不能不写,也写得扎实而成功。此书内容丰富而充实,可以研讨的论题和联想不少,在此只谈三点读後的联想。 一、古人将“道德文章”连结而并提,甚至提出“必先道德而後文学”(《全唐文》卷五一八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後序》),或是“先道德而後文艺”(宋濂《文宪集》卷二五《凝熙先生闻人公行状》,王禕《王忠文集》卷二四《凝熙先生闻人公墓表》)。此处的“文学”或“文艺”的词义与今不同,在此不必作什么解释。近年来的治史实践,使我逐渐体会到两者决非无关,人品必定影响学问。其实,这方面的问题决不是时移世易,古今有异,而只能是古今一揆者。大凡治学,包括治史,无非是为探究事物的真理或真谛,不能蔽于势与利。如果有趋炎附势之心,长着一双势利眼,就必定会影响学问。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归去来辞》(《陶渊明集》卷五)中,终于大彻大悟:“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然而世上学人熙来攘往,又有多少人得此觉悟呢?又有多少人“以心为形役”,而甘之如饴呢? 其他不论,就以古代两部伟大的史学名著《史记》和《史通》而言,所以取得公认的成就,被视为中华古史学不朽的经典,都是与两位作者的人品有直接关连。王春瑜先生一次电话中说,史学家没有点正义感,是搞不好历史的。大凡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即阶级社会後,社会不可能没有黑暗、罪恶之类,而按照事物发展的辨证规律,也不可能没有良知、正义之类。两位中国古代史家,并无随波逐流之心,更无吮痈舐痔之志,而对恶浊的阶级社会现实愤世嫉俗,这也许是他们成功的关键所在。 司马迁承受惨痛的宫刑後,方才看透了世道和人生,醒悟到自己的身份原来只是“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他的《太史公书》与其说是呕心沥血之作,更不如说是血泪之作。没有惨痛的宫刑,又何以成就《史记》之伟大? 按刘知幾自述,“韦、武弄权,母媪预政,士有附丽之者,起家而绾朱紫,予以无所傅会,取摈当时”。“小人道长,纲纪日坏,仕于其间,忽忽不乐”。自己“少小从仕,早蹑通班”,“守兹介直,不附奸回,遂使官若土牛,弃同刍狗”(《史通通释》卷二○《暗惑》)。他直面唐高宗和武则天以来残酷的统治阶级政争,对此显然十分厌恶和鄙视。推而广之,就宁愿相信《竹书纪年》等记载,将尧、舜、禹、汤、文、武等儒家称颂的圣人,都视为争权夺利之小人。此说引起历代儒学卫道士们的憎恶和批判,如清人浦起龙所评论:“显斥古圣,罪无辞矣。”(《史通通释》卷一三《疑古》)其实正是从反面证明了刘知幾的思想解放,具有卓识。从最近山西陶寺城址和陕西石峁城址考古发现看,不仅是夏商周三代,过去认为纯属传说的尧舜时代,可能也已进入阶级社会,而《竹书纪年》“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见《史通通释》卷一三《疑古》所引)等记载,似非空穴来风,可能比儒家的传言近于史实。刘知幾对《史通》能否传之後世,悲愤和感恸之情,溢于言表:“将恐此书与粪土同捐,烟烬俱灭,後之识者无得而观。此予所以抚卷涟洏,泪尽而继之以血也。”(《史通通释》卷一○《自叙》)《史通》同样是呕心沥血之作,血泪之作。毫无疑问,“守兹介直,不附奸回”,愤世嫉俗,成就了《史通》的伟大。 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和研究,是维系社会良知和正义的重要舆论力量,亦非其他学科所能取代,至少是史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欲实践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记载和研究,就必需有史家的良知和正义感,这是治史基础性和根本性的前提。一千三百年前,刘知幾提出并规范了“直书”和“曲笔”,“烈士殉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史通通释》卷七《直书》,《曲笔》),此为刘知幾在一千三百年前掷地铿锵的心声,至今仍有巨大的现实意义,烛照着中华史学发展的正道。当然,随波逐流之辈,吮痈舐痔之徒,势与利迷了心窍,而自以为得计者,自不足以语此。但媚骨必然扼制史才,最明显的实例,就是前辈大才子郭沫若先生,我真为他惋惜和痛心。 人生道路,自然各行其是,不必相强。但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刘知幾,也确是为今日的中华史家树立一个有正义感,不受势与利所诱所胁的榜样。再说一点联系现实的题内话,就个人的接触,如张政烺师那样的纯学者,其学问之广博,固然非我们这些後辈所能望其项背。张先生当然也有他合理的私利,但只要谈及学问,就从来只知道按学问的需求说与做,至于势与利的考量,则从未牵连和搀杂到他的学术思考之中,这成了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而不知有它。近代公认的大学问家陈垣先生提出“学术为公器”的理念(参张檿弓先生《“学术为公器”理念与“学术报国”之道》,《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张政烺先生从不对学生辈有何说教,至少不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他的一生确是老老实实履践此种理念。故在我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真切的、活生生的榜样,使自己惕然。人们可以各行其是,但榜样还是有客观需要的,有了规矩,才能成方圆。 二、人类史上出过多少高明的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等,但却不可能出现哪怕是一个完美的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等。其故非它,任何一个高明的思想家、学问家、科学家等,总是受自己的时代,甚至个人思路等局限,在取得公认的巨大成就的同时,总会有其缺陷和局限。除了少量精美绝伦的短诗外,任何长篇巨制的文字决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後人可能对其缺陷和局限看得越发清楚。任何好的、高明的学者、学说和论著,若一旦被偶像化和宗教化,只能是其悲剧。就中国古典史学而论,堪称史家绝笔的《史记》、《史通》、《通鉴》等都是如此,史界已有不少论著,指摘它们的缺陷和局限。 《清前〈史通〉学研究》的一大优长,就是既赞颂《史通》,却又不将《史通》作为批评不得的偶像。正如此书说:“《史通》的观点,无论是宏观之论,还是对古来史书的具体评判,也并非完全是正确之论,因而後世学者们也不断对其观点进行辩难纠谬、订讹规过的工作。” (第129页)以下只说个人较有体会的三点。 (一)刘知幾论治史有才、学、识三长,已为治中国史者所熟知。此书说,明朝的“詹景凤则言简意赅地指出:‘该核在学,删取在识,宣叙在才。’对三个概念的内涵及其表现给予了明确定位。在他看来,‘才’主要是侧重史家的文笔表达能力,史家有‘才’,则其书在表述方面就会流畅通达而无滞碍;‘学’主要是侧重史书的内容方面,史家有‘学’,则其书内容赅博、翔实而又准确;‘识’主要是侧重史家的历史见识方面,史家有‘识’,则其书就会取舍得当、主次分明、轻重得体、褒贬适当。我们不能不说,詹景凤对‘史才三长’的阐释,是比较准确精到的。” (第425页)应当承认,詹景凤对刘知幾之说确实有了进一步的发明和提高。 但古人的阐释并非到此为止,此书又介绍了明朝胡应麟的说法,“在他看来,只有‘三长’而无此‘二善’并不足以称其为史家”,“二善”是指“公心”和“直笔”。“胡应麟或许是误解了刘知幾的‘史识’论。不过,胡应麟的创获,并不在于提出了公心、直笔这两个范畴,而是在于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史家心术(即公心与否)与直笔的关系”。“胡应麟以公心和直笔互为补充,互相发明,从两个方面共同制约和规范着史家的品德与撰著态度,这就比刘知幾单纯讨论‘好是正直,善恶必书’及直书与曲笔更为丰富和深入,进一步拓展了讨论的广度和深度。因此,‘二善’论的加入,无疑是对刘知幾‘史家三长论’的重要补充和发展” (第431—435页)。依我个人的体会,胡应麟的“公心”说,与前引近代陈垣先生提出“学术为公器”的理念,至少是相通和相近的。 总结以上刘知幾“直书”和胡应麟的“二善”,用现代语说,治史须做到客观而公正,公正当然是史家主观方面的。 (二)关于历史记录繁简的讨论。此书详细论述“胡应麟对刘知幾史书繁简论的发挥”。说“刘知幾力主史书‘文尚简要,语恶烦芜’”(《史通通释》卷三《表历》),而“以‘妄载’和‘缺书’与否,作为考察史书记事繁简的两个基本原则”。胡应麟则强调“繁简‘各有攸当’,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第435—438页)。 依现代史学的发展看来,除了客观和公正之外,详赡似可说是历史记录和研究的第三要旨。史实是一种客观存在,但通过人的大脑和手,予以记录和研究,就必须经由记录和研究者思维的过滤。除去有意掩盖真相,故作曲笔外,记录和研究者的视界和思维可能会存在局限和缺陷,他们可能看到历史变迁的某些问题和方面,又忽略了某些问题和方面。经常存在此类情况,当代人认为不重要,而不予记录;而後世人觉得重要,却又在史料中找不到前人的相关记录。故力求详赡而不简略,就是十分必要的。例如相传是孔子编写的《春秋》,古来固然视为神圣的儒家经典,王安石却敢说是“断烂朝报”(王安石“断烂朝报”一语,最早见《斐然集》卷二五《先公行狀》,应当承认,胡安国是宋时一个大儒,不至于无中生有,给王安石造谣)。今人看来,此说甚当,有史料价值的当然还是《左传》,其好处正在于记述远比《春秋》详细。当然,中国古人从来讲究惜墨如金,“文尚简要,语恶烦芜”是正确的,避免短话长说,也十分重要。但总的说来,还是可依司马光提出的“宁失于繁,毋失于略”(《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六三《答范梦得》)的原则。 (三)通史和断代史、国别史:关于《史记》和《汉书》之优劣,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刘知幾在《史通》卷一《六家》中将儒家经典《尚书》和《春秋》也作为史学的两家,另外四家则是《左传》、《国语》、《史记》和《汉书》。他的结论是“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人们认为他褒《汉书》而抑《史记》,倒不一定。由于史料一般五、六十年後,不可能再生,故自《史记》以後,就不可能再有好的,超越断代记述的通史。唯一成功者,也只有刘知幾之後的司马光《资治通鉴》一书而已。故刘知幾认为,人们能够“祖述者”就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都是断代史。 显然,刘知幾对司马迁一句重要的话,即前引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当然是其视界的不足。司马迁是站在当时汉代人的知识水平上说此。如果站在今天人类的知识水平上重新解读,就是要了解人类与自然、宇宙的关系,通晓上百万年人类史,特别是六千年文明史的演变,将来甚至会扩展为进一步了解外太空类地行星的智慧生物史,这是何等宏大的治史气魄! 中华古史太长,史料太丰富,现代人治中国史不能不分断代,但治断代史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客观存在。目前发明的中国古籍电脑软件,大大有助于人们作贯通中华史的研究。然而按司马迁提出的治史标准,即使是贯通中国史,当然还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要实践司马迁倡议的治史总体格局,其难度就不必说了。光是人类文明史上自古巴比伦文、古埃及文以下的数十种重要的文字,当代的任何个人就无力全部通晓。前人不敢想像,而已成现实的有中国古籍电脑软件,目前还处于初级水平,很不完善。未来科学的发展,也可能会发明快速掌握任何种类语言的科学手段,如同在电脑中复制文件那样,将任何种类的语言直接输入人的大脑,这也许可以解决这个令现代史家苦恼的问题。 尽管如此,人们治史仍应胸怀司马迁倡议的治史总体格局,尽管做不到,也须有此眼界,往这个方向努力。 三、由古及今,研究和论述《史通》,当然是为了寻求当代中国史学的进步。决不能说今人事事处处都强于古人,但今天的史家毕竟是站在现代人类知识的水平上,其总体学识自应远胜于司马迁和班固,刘知幾和司马光。单纯地研究和学习中国古代史学经典,从中吸取营养,也不可能完全解决今日中国史学发展所面临的远为复杂的问题。 看过一篇文章,说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勃兴,非常得益于科学共同体的创建和发展,深受启发。今日史学的发展毕竟远离了司马迁和班固,刘知幾和司马光的时代,与他们不同者,是客观上存在着一个人数愈来愈多的史学共同体。史学的发展其实已不是封闭式、个体式的,而是开放式、集团式的。任何人只要参加史学研究,就意味着他已加入了史学共同体。学问的传承决不是独门绝技、单线延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手工艺,也不是朱熹所拟定,而又与事实有所不合的宋代理学道统。任何个人的学问,当然应有自己的独创,却又离不开前辈老师、同辈和後辈的学问的教益和滋养。史学的进步,愈来愈趋向于共同体的整体性进步,後退亦复如此。史学共同体与史家个人之间,自然存在着复杂的关系。特别是有一定名声的学者,不论从好的或坏的方面,肯定会对史学共同体的进步与後退产生较大的影响。 按照科学共同体的概念,先从我们这代人说起。从1949年到1966年的中国大陆大学生,一般称为五、六十年代大学生,是一个特殊群体,粗略估算其总人数,肯定还不足如今每年招收大学生之半。个人当然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这个群体的特点,是经历了不应有的磨难,其专业学习又经历了不应有的严重冲击。其中也出现了如林昭、张春元等,他们无疑是必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悲壮的启蒙者。待到文革结束,百废待举,这个专业知识缺失太多的群体,又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中华民族发展教科文等重任。但是,这个群体所特有的痛苦、辛酸和奋斗,现在大致成了过去式,“访旧半为鬼”,很多活着的人也已离开工作或丧失工作能力。个人尚可维持工作,算是十分幸运的。 就缩小到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治史者而言,个人一直是承认我们这代人“先天不足,後天失调”的事实。并且多次强调,热切期望史界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况,应到我们这一代终结,往後应是一代胜于一代。近年来,个人也多次说,与张政烺师相比,说自己是四分之一瓶醋,肯定还是过高抬举了自己的学问。不能说自己尚未入门,也正因为入了门,便知天高地厚了。 然而我们一代人也有其优势,这就是比较能熟悉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治史。依个人体会,如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及由此派生之国家与法的理论,依矛盾统一律的辩证思维,思考问题,要两点论,而不是一点论,考虑万事万物的一极,就须考虑与之对应或对立的另一极,区分表象与本质,支流与主流,个性与共性等,对研究历史尤其有用。当然不须将马克思主义偶像化或宗教化,但依个人的治史实践,马克思主义自有当前其他学说无可取代的优长。 但事物总是有两个方面,从另一方面看,一些自称为是信仰唯物史观的史家,其实却是脱离了“学术为公器”的正轨,以利己主义的心态,兼以实用主义的手段,对待马克思主义所阐发的真理和真谛。他们尽管也堪称熟读马克思主义的著作,然而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知识,恰好成了其曲学阿世的工具。此种情况自另当别论。 以下不得不对当前中国大陆史学共同体和史学发展的某些负面情况,谈点也许是错误或偏颇的看法。就客观环境而论,工作条件确是比1949年前已经成名成家的前辈史家,比我们这一代强多了,其中包括图书条件,中国古籍电脑软件,没有可怖的战祸,没有“白专”的政治帽子、政治运动和“劳动锻炼”对业务钻研的严重摧残,等等。然而从负面看,诸如趋炎附势风、拼抢名位风、空头主编风、剽窃风、浮躁风、吹牛风等之炽盛,又蛊惑人心,严重冲击着史学的正常发展。有的伪科学甚嚣尘上,如为了势与利之需求,不惜炮制诸如盛世修史之类伪科学,骗取成亿的人民血汗钱。 史学基本训练差,成了一个必须严重关注的问题。我看了不少博士论文、博士後报告及新出的专著。最感头疼的有三条。一是标点符号不准确,逗号和顿号不易区分,引徵史料的引号与句号、逗号搭配乱了套。曾与张泽咸先生谈及此事,他感觉奇怪,说这应是上大学时就解决了的。二是当年在长官意志下错误的文字改革造成的对汉文化的破坏,在电脑中繁、简体字一转换,错别字一大堆,这是将原来繁体字胡乱归併的必然恶果。有位先生感叹说,凡六十岁以下,繁、简体转换造成的错别字就难于识别。这成了当前必须认真解决的史学基本功。三是凡难读的古文,标点往往出错,原因在于读不懂。但另一方面,却有若干治史者不知天高地厚,自视甚高。其实,如果不懂得明清之前不能称太监,只能称宦官,而如宋时太监即大监,是另一种官称;清之前不能称奏摺,只能称奏议等;清人为孔子避名讳,创“邱”字,故在清之前的古籍中见到“邱”字,必须改正为“丘”。诸如此类,表明因基本训练差,其才学尚在史学殿堂外徘徊,又如何能登堂入室,更遑论当什么名家、大家之类。 现代的高级产品,如飞机、火箭等,要求每个部件绝对精密,只要有一个小螺钉不合格,或组装不合规范,就会招致上天失败和灾难。在社会和人文诸学科中,自然以史学的基本训练要求最高和最难。组成历史作品的每条史料当然不能随便拿来就用,须经过史家头脑的校勘、考证等过滤,甚至须精细到一个字和一个标点。如“宣和间,西、南用兵”,“西”与“南”之间不加顿号,就错。最近有幸参加修订《辽史》标点本的部份审读。前辈陈述先生对《辽史》整理所下的深功夫,自不待论,刘浦江先生又对此书进一步下了水滴石穿式的功夫,使校点水平上了一层楼,极为不易,个人从中也得到一些教益。辽朝有个乙室己部族。在古文中,“己”、“已”和“巳”不分,而今人则须分辨。原标点本作“乙室巳”,我注意到刘浦江先生改为“乙室己”,就打电话向契丹文专家刘凤翥同学请教。他说,按近年契丹文的解读,读音应以“己”为准。挂完电话,我当即打开电脑和《辽朝军制稿》、《点滴编》的书本,将自己相关的作品中的原“乙室巳”,一律更正为“乙室己”。治史除了宏观方面的史识外,必须有微观方面一个字和一个标点的认真,力求引证的每条史料都经得住推敲,而决不允许马虎和随便。 中国古籍电脑软件的出现和发展,自然是史学研究手段的一次革命。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的基本功,就是文学典故。我敬服邓广铭师,他著《稼轩词编年笺注》,表明他既具备史学功力,也具备文学典故的功力,这固然也可借助于《佩文韵府》等工具书,而後一种功力是我个人基本上不具备者。但中国古籍电脑软件的出现,就使文学典故至少变得容易,并不一定需要有天长日久的学问积蓄。已故的漆侠大学长,他有学力可以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宋学,这在于他对先秦典籍至少决不生疏。相比之下,我确实没有胆气研究什么思想史,因为自己对先秦典籍基本上处于无知状态。关于中国古代思想史,我过去只写了一篇谈宋朝尊孟的敲边鼓文章。但自己也不甘心,近年来,勉为其难地写了两篇谈宇宙,说阴阳的文字,篇幅不长,而费力极大,又全仗中国古籍电脑软件的帮助。写完之後,自己深深地感叹,依个人这点相当单薄的学力,尚可为此;那些拥有深厚功力的前辈,真有他们梦想不到的古籍电脑软件之助,则肯定是中华古史研究的任何选题也难不倒,纵横驰骋,无不如意了。 但中国古籍电脑软件的负面效应,则又使不少人懒于通读若干必读史籍。如有志于当中国史学大家、大师者,唯有通读前四史和《通鉴》,通晓先秦典籍,才算是过了两道入门的关卡。不能遍读辽、宋、金三史,《宋会要》、《文献通考》、《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三朝北盟会编》八部书(《宋史·天文志》等除外),肯定当不成宋史大家。不能通读《明实录》,肯定当不成明史大家。不能下此苦功,企图走捷径,而又欲以名家自许,无非是自欺欺人。 与1966年前的史界相比,另有两件相当显著的现象,一是官迷,二是学术活动家,这当然与前述各种歪风相关。关于官迷问题,个人已写过一点,不再重复。文革刚结束,就发现我身边有位很有才华的学长,他追求的是满天飞,再也静不下心来做学问。成果寥寥,恰与文革後期数年的成果形成对照。孱弱的身体又经不住折腾,不幸早逝。又偶而遇着一位先生,颇有名气。随便交谈,方知他连清人《四库全书》篡改古书的常识,竟是前所未闻。当然,公开的报道,说他“在国学方面造诣颇深”。一位编辑偶然对我说,欲为其父编全集,我说:“他是个活动家,不是学问家,不能指望他坐下来,静心整理父亲的遗著。你如果真要编,就只能靠自己出力。”事後,那位编辑对我说:“所料一点不差。” 学术活动家的特点,无非是热衷于在各种场合中显示身份,风光体面,如此等等,事实上并不渴求在学识上不断长进。个人已年过七五,目前仍然一般每天工作四至六小时,并无星期六、日休息的规矩。一些年富力强的活动家,只怕就难以长期忍受此种单调、枯燥而寂寞的生涯。但并非所有的拥有相当学术身份的人都是如此。有的学者年富力强,完全可以当学术活动家,但他们十分珍惜工作时间,对于各种活动,能减则减,能砍则砍。作为史学共同体的一员,适量的学术活动是必须的,当然不宜过多过滥。按个人的治史经验,任何历史人物必须经得起反面揭发。现代记载发达,不实事求是的褒扬和吹嘘,不可能持久。不管有的人被吹成如何圣文神武,却不堪一揭,到头来还不是镜花水月,竹篮提水?按“学术为公器”的理念,对任何学者揭短,是好事,有利于学术的发展,这是普通常识。然而学术活动家们往往虚名之下,其实难副,自然不能承受。 人们都知道龟兔赛跑的寓言。如若将治史比喻为人生长跑的话,龟兔赛跑是完全不恰当的,参赛者都是快足健兔。按正常的生理规律,理应是由学步到慢行,再逐步进入快跑的佳境,然後是年老力衰,速度不断减慢,最终则是丧失体能而退场。最近,个人常感叹《诗经·大雅·荡之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句话。能够以最大的努力和毅力,坚持以尽可能的高速度跑到人生终点,看来比率不大。有的一度领先的快足健兔,中途退场或休憩,如此之类,而事实上成为学术竞争的落伍者。 个人曾提出了学术大师的标准是否可以有两条:第一,其学问确实在同时的众人之上,而为众所公认;第二,他能够开创方向性的正确的学术新路。例如中国近六、七十年间,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史学大师;但在贫弱的近代中国,却反而出现了无可争辩的、真正意义上的史学大师。如何对待这些大师,如今出现了一种偶像化,甚至宗教化的倾向,这其实并不有利于史学的进展。个人一直真诚地祝愿在本世纪,中国史学和宋史界能够人才辈出,群星灿烂,而出现名符其实的史学大师。但单纯的祝愿是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的,需要的是对未能出现史学大师的情况,有深入思考和反省,如何衡量前辈大师们的优长和不足,又如何看待当代史界的各种问题和教训,长处和短处,择善而从,朝正确的方向努力。 择善而从,朝正确的方向努力其实也并不容易做到。依个人之偏见,如以士大夫群体精英论取代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目前已风靡到史界以外,这算不算是择善而从,正确方向呢?又如有人引进了时髦的顶层设计,分权制衡之类,说是古代皇帝的权力也受限制,是创新的真知灼见呢?还是根本上没有看透专制政治的本质呢? 伟大的、悠久的中华文明,确是走在复兴路上,其中当然也包括史学的复兴。重寻子长史笔旧,尽摭知幾箴言新,对复兴伟大的中华史学,当然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热切地盼望华夏大地出现名符其实的史学大师,引领伟大的、悠久的中华史学,走向复兴和新的繁荣。 追记:此文刚大致完工,就传来刘浦江先生的噩耗。万万想不到,目前尚在阅读的修订《辽史》标点本稿,竟成遗著!个人近年对此类消息,感情已相当麻木,反正他人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然而这个消息却使我倍感哀痛,这不仅是白髪人送黑髪人,更痛心于少了一位正当年富力强,本可大有作为,而又孜孜于学问的同行。依我粗浅的观察,目前像刘浦江先生那样,不惮烦劳,真能最大限度地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学问者,只怕比率不高,真是难能可贵。哀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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